破罐░ 系列小小说

蓬泽柴门

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古蓬泽湖的水汽漫过沙岗，黏糊糊糊在人身上。蛐蛐蹲在自家门槛上，指头夹着半截自卷烟，眯眼望着毒日头下蔫头耷脑的几棵枣树。四个娃的影子在屋里晃，三个亲生的，一个媳妇带过来的“拖油瓶”。大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小的隔三差五喊腿疼，中间那个药罐子不离手。日子像晒场上的麦粒，被沉重的碌碡碾过来，压过去，碎成了粉，没点囫囵样。

上边给批了困难户，折子上那点钱，刚够药钱打个底。愁？蛐蛐不常想。想也没用。他咧咧嘴，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愁死顶个屁用？天塌下来，砸大家伙儿！”有酒喝二两，有牌摊凑一角，今朝有酒今朝醉。旁人背后指戳：“破罐破摔的货！”他听见了，嘿嘿一笑，烟屁股摁在鞋底上，滋啦一声，冒起一股细小的、带着糊味的青烟。破罐？可不就是。碎了八瓣了，还怕再摔一下？

县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儿，冲得人脑仁疼。三小子脑膜炎犯了，烧得直抽抽，塞在靠窗的病床上。媳妇大兰守在床边，眼泡肿得像熟透的烂桃，几天没合眼了。蛐蛐在狭窄的走廊地铺上翻烙饼，硬塑料布硌得骨头疼。白天的情景在脑子里晃：同病房新住进来的那对母女。女人真年轻，腰是腰，腚是腚，白生生的脸盘子，汗湿的蓝底碎花汗衫紧贴着身子，弯腰给孩子掖被角时，露出一截水蛇似的腰。那滋味，像古蓬泽湖伏天里刮过一阵凉风，又像沙岗上野棘藜扎进心口窝，刺挠得慌。

地摊上那二两散酒在肚子里烧起来。他猛地坐起，喉头发干，蹑手蹑脚摸到走廊尽头的盥洗池，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凉水扑在脸上，刺得一激灵。镜子里映着一张浮肿发暗的脸，眼珠子通红，像熬过头的兔子。他摸出烟盒，空了。烦躁地捏扁，扔进墙角的痰盂，“咚”一声闷响。又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躺下，塑料布黏着汗津津的背。

二十分钟。像过了二十年。那截白生生的腰，那汗湿的碎花布，在眼前晃得越来越真切。心里的火苗被酒气一烘，腾地成了烈焰。他鬼使神差地又爬起来，像个影子，滑向那扇虚掩的病房门。

走廊灯昏黄如豆。病房里漆黑一片，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蛐蛐的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进了古蓬泽湖岸边的淤泥，一步一拖沓。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嘴里，咸涩。他屏住呼吸，摸到靠门那张病床的床尾。手，粗糙得像老枣树皮，抖抖索索地伸出去，在黑暗里摸索。指尖触到一团温软，带着薄薄衣料的质感。几乎同时——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破了死寂的夜！

灯“啪”地亮了。刺眼的白光晃得蛐蛐眼前一黑。他僵在原地，那只手还悬在半空，像截枯树枝。病床上，年轻女人惊恐地蜷缩着，脸色惨白，死死拽着被子护在胸前，浑身筛糠似的抖。她的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

“咋了？咋了？”值班的护士冲进来，后面跟着睡眼惺忪的病友家属。

大兰也被惊醒了，懵懂地坐起，看着自家男人像根木头桩子杵在人家床前，又看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脑子嗡的一声，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他……他……”年轻女人指着蛐蛐，泣不成声，羞愤得嘴唇直哆嗦，“他摸我……流氓！”

所有的目光，像无数根针，齐刷刷扎在蛐蛐身上。走廊里闻声探头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汇成嗡嗡的潮水。蛐蛐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滚烫的棉花，一个音也发不出。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他眼神慌乱地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大兰脸上。大兰那双肿眼泡里，先是惊愕，再是难以置信，最后，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烬。蛐蛐像被那目光烫着了，猛地低下头，佝偻着背，蹭到大兰的床铺边，斜倚着床架子，木头一样杵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的破胶鞋。

警车呜哇呜哇的鸣笛声撕裂了县城的后半夜。蛐蛐被两个穿制服的民警带走了。他没挣扎，也没说话，像一袋沉重的、没有生命的粮食，被塞进了警车后座。车门关上时，他最后瞥了一眼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大兰抱着惊醒后惊恐哭泣的三小子，那单薄的身影缩成一团，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那一眼，像钝刀子，在他心里狠狠剜了一下。

二十四小时。像二十四年。派出所那间小屋的铁椅子冰凉刺骨。民警的问话像沙岗上刮过的风，左耳进，右耳出。他只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喝多了……迷糊了……”声音干涩嘶哑。没有更确凿的证据，除了女人惊恐的指控。笔录按了指印，红得像血。

天亮透了。蛐蛐被放了出来。派出所门口的阳光白得晃眼，刺得他睁不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医院。走廊里空荡荡的，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和早饭的混合气味。他原来的地铺卷还在墙角，像个被遗弃的包裹。

他走到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推开。三小子还在床上睡着，小脸烧得通红。大兰背对着门，正在收拾那个用了多年的旧提包，动作缓慢而沉重。靠门那张病床，空了。床单被褥换成了新的，雪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们……搬了？”蛐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大兰的动作停住了。她没回头，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用同样嘶哑、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搬了。天没亮就走了。”她把最后一件孩子的旧褂子塞进提包，拉上拉链，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她终于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却没有泪了。那目光扫过蛐蛐，像扫过一件毫不相干的物件，冰冷，麻木。

“走吧。”她拎起提包，走到床边，费力地抱起还在昏睡的三小子。孩子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蛐蛐想伸手去接，大兰却侧身避开了。她抱着孩子，脊背挺得有些僵硬，率先走出了病房门，没有看他一眼。

蛐蛐愣在原地，像根被雷劈焦的老树桩。他慢慢弯下腰，拾起墙角那卷硬邦邦的塑料布和被褥。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医院特有气味的复杂气息钻进鼻子。他夹着铺盖卷，耷拉着脑袋，跟在大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走出了医院大楼。

古蓬泽湖的风，带着熟悉的、微腥的水汽扑面而来。日头升得老高，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大兰抱着孩子在前头走，步子迈得很急，一次也没有回头。蛐蛐夹着铺盖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斜斜地拖在滚烫的地面上，像条灰扑扑、断了脊梁的死蛇。风吹乱了他花白油腻的头发，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手心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望着前头那个越来越小的、决绝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影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闷的咕哝，像叹息，又像自嘲，很快被风吹散了：

“破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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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药渣

——评小小说《破罐》

■ 蓬泽柴门

古蓬泽湖的水汽漫不进县医院的长廊。作者剥去道德评判，只留三帧白描：蛐蛐摁灭烟头时腾起的青烟，黑暗中颤抖如枯枝的手，病床更换后雪白平整的床单。这静默处蒸腾着生存的憋闷——消毒水味里浮动的不是情欲，而是困兽对透气孔的绝望抓挠。

最深的留白在警车驶离的刹那。作者省略二十四小时审讯过程，唯余大兰怀抱病儿如“寒风中枯叶”的剪影。那空病床的刺眼雪白，是比手铐更沉重的枷锁；女人搬离时未落尽的泪，早已在读者心坎烫出焦痕。蛐蛐“喝多了”的嘟囔，恰成对命运最苍白的辩词。

大兰收拾行囊的沉默最具审判力量。当她目光扫过丈夫如视“不相干物件”，所有道德谴责都显冗余。作者不写归途对话，唯余滚烫地面上两条影子——一前一后，一挺直一佝偻，恰似尊严与沉沦的永恒间距。

当“破罐”的自语被风吹散，我们看见题目的双重隐喻：既是社会标签的冰冷烙印，更是灵魂在重压下的破碎回响。蛐蛐抹脸时掌心的湿痕，岂止汗液，分明是古蓬泽湖渗出的苦涩水汽，浸泡着所有在生存泥潭中沉浮的卑微生命。那卷挟带医院气味的铺盖，终将成为他余生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