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河的城墙絮语·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淡水河的城墙絮语·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黎明时分刚过，灰天尚蒙蒙微亮，薄薄地包裹着淡水河，晨气氤氲得如同漂浮着的旧时光，将河水的波影与对岸轮廓都微微虚掩了。河流缓慢淌过这古老的城墙脚根，沉静蜿蜒，携着无声的昼夜和飘浮的浮沫，终归向着大海深处消失。

城墙已经老了，然而确凿是挺立于此了。在它身上刻下了灰暗岁月斑驳的印痕，明万历年间砌起的基础仍隐约可辨，可是墙砖早已被磨得平整光滑，间杂着暗色苔藓以及小株蕨类植物，倔强而卑微地依附上面。墙头那棵硕大的老榕树垂坠无数气根，起初竟如绳索根根扎进那些砖缝裂隙深处，继而相互纠缠盘绕，居然又形成支撑榕树的新的粗壮支柱。这榕树俨然取代了城墙防卫的功能，如同将往昔峥嵘的生命力活生生地扎进砖石之间，盘结为根，继而破土参天，成为今日遮风蔽日的绿冠屏障。

此时微熹渐开，已有老者活动身体而来，在墙根下舒展筋骨。一个老翁缓缓地吐纳气息，如同述说岁月幽微的长叹息一般：“谁能退去呢？只因并无第二个地方可去罢了。”我蓦然记起另一句古训：坚持下去，有时并非意志如钢般坚强，原是因道路已断，只能以此处作舟行过沧海。此时，更有一群中年妇人踏着乐声在墙根空旷处舞蹈起来；她们腰肢摇曳，舞步轻盈，全然不顾斑驳旧城作衬的背景。

几个游客喧嚷的议论声从边上流过，喧闹中忽有半句响亮得刺耳：“当金钱站出来开腔了，真理也只能缄默！”然而话音未落，很快又湮灭在其它喧嚣的嘈杂间了。几个精明的古玩商在斑驳城墙旁，围着一块几欲离墙而去的残石密议着。一阵汽车马达的轰响倏地插入。车上跳下一帮人，为首者的阔脸上，似乎刻着权力烙印的印记。只见那人面色严肃地一抬手，古玩商们立刻噤声而散。可随后的人等却立即拿出拓纸和墨汁，向城墙清晰的字迹按了下去。未及拓毕，又有两三人从车内抱出佳瓷美物赠与他们。众人脸上骤然堆满笑意，话语顿时像涂满了蜜糖。权力起而作声，连金钱亦需悄然避退。

斜阳欲晚，暮色渐垂如同薄纱，轻笼着河水和城墙上斑驳的刻痕，整个空间如被染成昏黄而透明的琥珀。那棵古榕依旧立在那里，茂密的叶片在轻风中簌簌作响。它如绳索又如支柱的根须网罗城墙，亦将许多不可言说的秘事紧紧绕结、牢牢收存于此。

河边，一位老者架稳了钓鱼竿。微末晚照之下，他的轮廓连同城墙一道被拉长，融入岸边灰蒙里。鱼线轻颤在水面，他却不急不徐，纵使鱼篓至今空空悬置于旁。生命苟活绝非终境，竭力地赋予生命以热忱、尊严的光华方为其精要处。这钓竿的笃定与从容，却比什么箴言都更清晰刻进了河水柔波漾开的褶皱里。

城垣依然矗立着，榕树依然伸展着它网罗般的气根——城墙上裂纹纵横盘错，砖隙间滋长着枯荣轮替的无名草木。人们来了又去，多少喧嚣之潮终究都只沉入墙体深处，化作其沉默的根基。

老城墙只是矗立不语，如时间河床中一块突兀的礁岩。它自身已被无数喧嚣穿透而过，在每一道刻痕和苔藓里，在榕树的根须与夕照的光晕里，静静涵纳着历史奔流中那幽微难辨却永恒不休的絮语。在它的无言里，倒映着人性中难以规避的命运：那永恒的礁石立于河道中央，千百年奔涌冲刷之后，人们才终将在激流暗涌处读懂它无声的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