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北宋的孤山

雄鹰于飞

一、晚唐以及吴越国

上一篇《唐“孤山寺”考》写到“會昌法难”。

唐“孤山寺”在“會昌法难”中“毀撤”。但宣宗即位，次年即敕：“應會昌五年所癈寺，有僧能營葺者，聽自居之，有司毌得禁止。”《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九：“会昌之难，归于郡库。大中之后，僧方简建广化寺，奉迎佛骨于塔。”如此“孤山寺”是被“有僧”方简者“營葺”了，改了名叫“广化寺”。

大中作为宣宗李忱的年号，跨14个年头，当公元847年—860年。“大中之后”，到底指847年至860年之间？还是指860年以后？之间，则具体是哪一年之后的哪几年？以后，又后到哪一年？都说不准。

但无论如何，李唐王朝苟延残喘了，因为再经5帝60年，中国历史就要进入五代十国时期。

五代十国，南北分裂，中原王朝频繁更迭，南方各势力集团则各自建藩军镇、裂土称王。

杭州属于钱氏吴越国势力范围。

钱氏的实际统治杭州始于唐懿宗李漼景福二年（893年）。是年，钱镠升任苏杭观察使，并征发二十万民夫以及十三都军士，修筑杭州罗城。不久，唐昭宗又拜钱镠为镇海军节度使、润州刺史，承认了他对浙江西道的统治权。乾宁三年（896年）唐昭宗李晔任钱镠为镇海、镇东两镇节度使，钱镠基本控制了两浙，形成割据势力。开平元年（907年），后梁朱温册封钱镠为吴越王，正式建立吴越国，定都杭州。吴越国历三代五王，至太宗赵匡义太平兴国三年（978年）钱弘俶“纳土归宋”，立国72年，实际统治杭州86年。

钱氏吴越国实际统治杭州地区而在西湖孤山遗留的历史印记是建佛寺。

宋·施谔《淳佑临安志》卷八记：（孤山）“旧有报恩院、观音智果院、广化寺、码瑙宝胜院。”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之二十三也载： “孤山……旧有智果观音院、玛瑙宝胜院、报恩院、广化寺。”

二志都集中记载了四座寺院，但排序既不同，名称又有出入：前曰观音智果院，后曰智果观音院。其实此寺在别处还有称智果寺、智果禅寺以及上智果院的。

据《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九《寺观五》记载：上智果院，开运元年钱氏建；码瑙宝胜院，开运三年钱氏建，……寺旧在孤山；报恩院，开宝七年钱氏建，旧名报先，在孤山。

“开运”，五代后晋出帝石重贵年号。吴越之为国，既向中原王朝称臣，同时也袭用其年号。开运元年当公元944年。而“开宝”为宋太祖赵匡胤的第三个年号，其七年当公元974年，北宋立国第15年。此时的吴越国也向赵宋王朝称臣奉正朔，距纳土归宋尚有4年。

除以上二志之集中记叙，《咸淳临安志》卷八十一还有一则散记：慧日院，在博陆。旧在孤山，开运元年吴越王建，旧名广照，大中祥符中改今额。

注：此“博陆”，今杭州市临平区运河街道博陆村也。

如此，孤山，在孤山寺经“毀撤”又“營葺”约略八九十年以后，30年内，其以“吴越王”或者“钱氏”先后建起了四座佛寺：开运元年的广照寺与智果寺、开运三年的玛瑙寺、开宝七年的报先院。

孤山，就这样，携带着晚唐以及吴越国的五座佛寺，踏进了北宋的历史。

二、北宋

2.1、北宋的广化寺

进入北宋以后的广化寺，相较唐及之前的孤山寺、永福寺，符合度几何？从就宗教及其学术而言，可能比较难以言说，若是从寺院的建筑切入，借古人的题咏，或可举例略说一二：

一是苏轼有《孤山二咏（并引）》：

孤山有陈时柏二株。其一为人所薪，山下老人自为儿已见其枯矣，然坚悍如金石，愈于未枯者。僧志诠作堂于其侧，名之曰柏堂。堂与白公居易竹阁相连。属余作二诗以记之。

柏堂

道人手种几生前，鹤骨龙姿尚宛然。

双干一先神物化，九朝三见太平年。

忽惊华构依岩出，乞与佳名到处传。

此柏未枯君记取，灰心聊伴小乘禅。

竹阁

海山兜率两茫然，古寺无人竹满轩。

白鹤不留归后语，苍龙犹是种时孙。

两丛却似萧郎笔，千亩空怀渭上村。

欲把新诗问遗像，病维摩诘更无言。

苏轼（1037年—1101年）熙宁四至七年（1071年—1074年）任杭州通判，僧志诠作柏堂在熙宁六年。

二是杨蟠、郭祥正唱和《辟支塔》：

杨蟠

佛心随处见，层出更分明，

不用催灯火，天高月自生。

杨蟠（约1017-1106年），字公济，临海郡章安县（今浙江省临海市），一作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元祐四年到六年（1089年—1091年）他以奉议郎通判杭州，正好是苏东坡为杭州知府的阶段，做苏东坡的副手。

郭祥正

崔嵬辟支塔，舒卷半腰云。

知是藏真骨，灵光五色分。

郭祥正（1035～1113），字功甫，太平州当涂（今属安徽）人。该诗收录于《和杨公济钱塘西湖百题》。明王世贞辑录的《苏长公外纪·调谑编》有一则笑话，可见他与东坡的关系：

郭功甫尝过杭州，出诗一轴示东坡，先自吟诵，声震林木。既罢，谓东坡曰：“祥正此诗几分？”坡曰：“十分。”祥正喜之。坡曰：“七分来是读，三分来是诗。”郭不怿。

苏轼、杨蟠、郭祥正同时代人，且在杭州互有交集。辟支塔，陈天嘉永福寺物；竹阁，唐白居易长庆间建于孤山寺；柏，所谓陈时桧；而柏堂，僧志诠熙宁六年（1073年）建者：是则北宋时期的广化寺之对唐及以前的孤山寺、永福寺的继承与发展可见一斑与？

2.2、林和靖結廬孤山

林逋（967年－1028年），北宋初期人。《宋史·隱逸列傳》：　

林逋字君復，杭州錢塘人。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遊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嘗自為墓於其廬側。臨終為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之句。既卒，州為上聞，仁宗嗟悼，賜謚和靖先生，賻粟帛。

元李祁《巢居阁记》：“始处士家是山，有阁曰巢居。”他以后人而追寻前人的踪迹：“取径出祠後，履山之巅，见其基隆然而方，意其若尝为坛壝者。或以语祁，曰：‘此巢居之故址也。’”清梁诗正《西湖志纂》：“巢居阁，在放鹤亭后。”

对于巢居阁的情景意象，李祁在其《巢居阁记》，也以后人的眼光，并以他主持重修的巢居阁为立足点和视角，写下了他的理解：

俛而视其下，则云树四合，羣枝纷拏，而斯阁也，翼然出乎其上，真有若巢之寄乎木末者。

其实林逋本人当时就以他隐逸诗人的语言和笔触对巢居阁的情景意象做过记叙与描写，并且不止一次。

小隠自题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

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踈。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

常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四十字，勾勒出一幅完整的隐士生活图景。

山阁偶书

绕舍青山看不足，故穿林表架危轩。

但将松籁延佳客，常带岚霏认远村。

吴榜自能凌晚汰，湘累何事属芳荪。

余生多病期恬养，聊此栖迟一避喧。

前六句写景记事，后两句明志抒怀，通过对隐居环境的描写，形成由外而内的精神递进。

孤山隐居书壁

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

直过天竺溪桥上，独树为桥小结庐。

简练的语言，展现了诗人超然物外的隐逸情怀。

可以发现，三首诗构成了完整的时序链：早晨：鹤闲、蜂懒、猿鸟少；白天：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昏暮：吴榜凌晚；静夜：图画樵渔。这种时间闭环，消解了世俗社会的线性时间观，很契合邵雍“主客融合”、“物我合一”的“观物”哲学。

三首诗回答了“为何隐居”的问题：“避喧”是表，“养真”是里；“移居”为虚，“守志”为实；“图画”在古，“樵渔”在今： 形成“身隐-心隐-道隐”的三重升华。难怪真宗、仁宗父子要对他生以“勞問”，卒以“嗟悼”。

2.3、昔日郎官退居此

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三“孤山”：“四照阁，在山巅，今不存。”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二：“西湖……西泠桥外孤山路……旧有……四照阁……年深废久。”周密《武林旧事》卷五·湖山胜概：“孤山旧有……四照阁……，今皆不存。”明《西湖游览志》二卷“孤山”“三堤胜迹”：“（四贤）堂之左，旧有四照阁，久废。”

以上志乘，虽然无论南宋抑或明朝，都说“废久”、“久废”、“今不存”，但其实也都无不告诉人们：四照阁其在“久”之前的“古”时是委实存在过的。

“四照阁”为何？电脑西泠印社官网的“孤山社址”有“四照阁”条 ，其文字介绍云：“四照阁，原为宋代古迹，始建于宋初，为都官关氏之别业。”宋·施谔《淳佑临安志》卷第八列“四照阁”在“山川·孤山·古迹”。

淳佑系南宋理宗赵昀的第五个年号，当公元1241年—1252年。南宋之称“古迹”，想其必不至于是对当朝的物事者，所以，西泠印社官网之“宋代”“宋初”之“宋”理应就是“北宋”？

“都官关氏”为谁？我从史志中暂时都没有找着解说或者线索。遂试从诗人诗歌寻寻瓜葛。

僧道潜（1043年-1106年），俗姓何，本名昙潜，字参寥，杭州於潜（今浙江临安）人，著名诗僧，与苏轼友善，苏轼对其甚是称重。他有一首《四照阁怀少游学士》的诗，诗就不引了。在其诗题中出现“四照阁”，说明前疑之“四照阁”为北宋建筑是正确的。

道潜诗题中 “少游学士”为秦观，少游是他字。秦观（1049年—1100年），一字太虚，“苏门四学士”之一。道潜诗题曰《四照阁怀少游学士》，说明秦观、参寥有关系，且他们都与四照阁有瓜葛。

苏东坡有诗曰《与秦太虚参寥会于松江而关彦长徐安中适至分韵得风字二首》，诗也不引了。长长的诗题，不但提到了秦太虚、提到了参寥，另外还提到两人：关彦长、徐安中。

郑獬（1022-1072年），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宋仁宗皇祐五年状元，北宋大臣。《宋史·神宗本紀》：“（熙宁）二年……五月……癸未，翰林學士鄭獬罷知杭州。”熙宁二年当公元1069年，正值王安石变法期间。从接着：“三年……夏四月……己卯，趙抃罷知杭州。”来看，鄭獬之知杭州，不过一周年而已。再两年，在熙宁五年（1072年），他就去世了。而熙宁四到七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所以，鄭獬没有来得及做苏轼的领导，而趙抃却一直是东坡的顶头上司。

应该在知杭期间，郑獬写过一首古体诗，叫做《题关彦长孤山四照阁》，不但点破了关彦长是孤山四照阁的业主，还透露了很多有关“四照阁”的春消息，兹全录并略解于下：

题关彦长孤山四照阁

湖山天下之绝境，群山绕湖千百重。

碧笋四插明镜外，此阁正落明镜中。

绿波一穗扫沙尾，拥门尽是红芙蓉。

清香断处接苍霭，绿萝攀树登高峰。

当轩不置窗与槛，湖光山翠还相通。

侧耳似闻天上语，接手便欲翻长空。

忽疑跃入画屏上，但觉毛发生清风。

光景动荡失天地，直与颢气争雌雄。

君何容易得此处，著意鑱凿由天公。

西湖虽然多佳境，游人到此景遂穷。

昔日郎官退居此，足踏藤履手携筇。

时陪金壶宴亲旧，船飞两楫如归鸿。

溪鱼鲜白玉膏脆，林果红熟燕脂浓。

挥弄清泉倚苍石，当时即是神仙翁。

又况诸子尽奋发，绿袍照烂时相从。

我来登览但叹息，有家不得居江东。

至今此景常入梦，尚有清气留心胸。

屡蒙书尾追拙唱，强临纸札诚难工。

湖山有灵必见笑，便与弃掷无留踪。

直须收拾买邻舍，兄乎异日能相容。

基于内容逻辑，诗可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湖山绝景 开头到“直与颢气争雌雄”，极写西湖、孤山、四照阁的奇幻景致。以“明镜”喻湖、“碧笋”喻山，通过“跃入画屏”、“颢气争雄”等超现实想象，构建天人合一的意境。

第二部分：隐逸生活 从“君何容易得此处”到“绿袍照烂时相从”，由自然转入人文，追忆关彦长退隐后的闲适生活。藤履竹杖、溪鱼林果、金壶宴饮等意象，铺陈出“神仙翁"般的隐逸图景。

第三部分：羁旅之思 从“我来登览但叹息”到最后，触景生情，抒发自己“有家不得居”的怅惘，末句以“买邻舍”的期许收束，暗含对归隐的向往。

请特别注意一下诗中的“郎官”与“绿袍”。“郎官”为古代侍从官统称，涵盖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职。宋制规定，官七品、六品服绿袍，七品以下服青袍。而新科进士亦例赐绿袍。

《咸淳临安志》未见有关关彦长与孤山四照阁关系的材料，却在其卷之六十、六十一、六十六相关人物的传记中却有若干涉及关彦长的记述，兹综合于下：

关鲁，钱唐人，大中祥符五年以进士起家，尽力于官，历守池、台两州，为尚书郎，年八十归老钱塘，皇佑四年卒，葬钱唐。其八子，六登科。

关景仁，关鲁三子，字彦长，性多能，钟律、历数、草隶、图画无所不学，尢长于诗。嘉佑四年进士，尝为钱唐令，以承议郎谢事。四子：澥、淳、演、注，皆举进士。景仁亦葬钱唐。

据此，则郑诗之“昔日郎官退居此”与关彦长以承议郎谢事、“又况诸子尽奋发，绿袍照烂时相从。”与其四子皆举进士，都对应起来了。

案，大中祥符是真宗赵恒的第三个年号，使用9年，当公元1008—1016年。大中祥符五年当公元1012年。皇祐是仁宗赵祯的第七个年号，使用6年，当公元1049—1054年。皇佑四年当公元1052年。嘉祐是仁宗的第九个年号，使用八年，当公元1056年—1063年。嘉佑四年当公元1059年。

从郑獬诗中的“直须收拾买邻舍，兄乎异日能相容。”其以“兄”相称，则关景仁的出生想不当迟于郑獬的生年1022年。若果如此，则其中进士的年龄盖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了。

推测合不合理呢？且请再来看一首陈师道的一首诗。

陈师道（1053年-1102年），也是北宋时期的大臣、文学家，“苏门六君子”之一，江西诗派重要作家。他的一首《赠关彦长 》诗，亦全录、略解于后：

少年初识字，已诵子虚赋。

尝疑天上人，已离人间去。

蹉跎二十年，久自叹迟暮。

倦游梁宋间，郤踏江湖路。

此地始逢君，秋阳破朝雾。

白首鬓毛新，青衫颜色故。

问君胡为然，竟坐文字误。

人事久难知，高才常不遇。

论人较贤智，富贵宁在数。

不见竹林诗，山王俱不与。

湖塘发高兴，山林有佳处。

迨此闲暇时，观游莫辞屡。

功名如附赘，得失何用顾。

但当勤秉烛，长愿随杖屦。

第一层：少年天才与中年困顿 少年诵《子虚赋》，展露才华；中年蹉跎江湖，白发青衫。“初识字”与“叹迟暮”的对比，突显时间跨度；“秋阳破朝雾”比喻相逢点亮人生。表达了对才士沉沦的痛惜。

第二层：不遇之因的追问 质问“文字误”，得出“高才常不遇”的结论。 “山王不与”借竹林七贤暗讽权贵排斥；“富贵宁在数”否定世俗标准。愤懑中见清醒。

第三层：归隐之志的抒发 邀游湖山，否定功名价值。“功名如附赘”化抽象为具象；“秉烛”承《古诗十九首》及时行乐主题。超然中隐含无奈。

第四层：相守之愿的收束 愿追随杖履终老。意象定格：“杖屦”凝固成晚年相伴的温情画面。患难中的真挚慰藉。

全诗从个人际遇之实，到历史反思之虚，最终回归情感寄托，符合江西诗派“剥茧抽丝”的逻辑。

结尾

周紫芝《太仓稊米集》有一首诗，也是诗题甚长，凡68字，似序如注，其曰：

孤山之颠旧有关氏四照阁次年部使者献西湖图神庙阅图久之问关氏四照阁安在部使者失对其知名如此昨跋马过下山见赭衣荷锸数百人问之则军中藏冰于此也

出头杰阁想峥嵘，当日佳名达裕陵。

岂料生存华屋处，将军于此窖寒冰。

周紫芝（1082年—1155年），生于北宋而卒于南宋。在北宋的年月远比在南宋长。他诗题里的“神庙”与诗句中的“裕陵”都指北宋的神宗赵顼，前面频频提及的“熙宁”就是他的年号。而“熙宁”四到七年，苏轼任杭州通判，以苏东坡为核心，由在杭州仕宦或者游学的部分文人士大夫组成的朋友圈，既包括关氏彦长本人，又频繁地以他的四照阁为活动中心，直把天高皇帝远的一处西湖孤山上的四照阁炒得四海翻腾，上达天听。真个“其知名如此。”！

然则，神宗之为庙、为陵以及周紫芝之“昨跋马过”，其间几何？何其“华屋处”“窖寒冰”之尽与捷也！嗟乎！

（图片引用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