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海风微醺

薛仲舒

人生中，总有些看似偶然的瞬间，经年累月地在脑海中闪回。不同年纪回望，那些片段竟能折射出迥异的光。岁月冲刷下，谁又能预料，某个寻常清晨，一个突然浮现的记忆会带来颠覆性的解读？有时，这种领悟本身，便足以令人心惊。

Tomds是我的忘年交。为庆贺他五十岁生辰，我们从世界各地齐聚海南亚龙湾。午后，阳台上海风微醺，我们啜饮着他珍藏的佳酿。望着他脸上远超同龄人的光泽与活力，那份浸润着文化自信的神采令我欣赏，正想寻几句得体的祝词。蓦地，他转过脸，目光灼灼：“还记得那个‘背叛’的故事吗？”

一个尘封的印象瞬间闪回。对Tomds这个一生较真的人而言，那个故事影响至深。近三十年的交往里，他不下十次提起，每次都有新的体悟。此刻，我又被他拉入那个故事的核心，被结局和主人公命运的改变深深攫住。

夕阳沉入海平线，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告诉我，他又捕获了新的猎物——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暗语：“哲学的猎物”。

故事从头说起。

那本是一场游戏。那个年代都市孩童常玩的战斗游戏。幼儿园里两方对阵，彼此不知“兵力”。一边是个中班孩子，一边是三个小班的孩子，Tomds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战斗打响，双方占据“有利地形”，用沙土作炮弹互轰。Tomds竟迎着“炮火”，冲到对方阵地，将手中沙土撒向“敌人”，又成功撤回。

“敌方兵力如何？”小班战友急问。Tomds如实相告：“就他一个。”

战局陡变。第二轮冲锋，小班最大的孩子，忽然向他认为（事后所言）“强大”的敌方投降，并立刻调转枪口。Tomds撤回后，勉励仅剩的战友坚守。又激战一两个回合，那战友竟也倒戈而去。最终，Tomds被曾经的战友与“敌人”合力按倒在地，冰冷的沙土被反复灌进他的衣领。他宁死不屈地哭喊挣扎，场面一时惨烈。直到远处玩耍的大班亲哥哥发现，才将他解救。

哥哥拉着Tomds去找园长告状，控诉中班孩子欺负人。Tomds却不认为自己被欺负，他厌恶告状，坚持不该处罚中班孩子，“只是闹着玩”。他认定，该受罚的是那两个小班的“叛徒”。

多年来，Tomds对背叛者耿耿于怀。即便后来得知他们生活潦倒，也未曾释然。那么今天，在他知天命之年，又为这故事赋予了怎样的新解？在五十岁生日晚宴开始前一小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独白：

“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原因很简单：一旦你暴露了危险的可能，恐惧会让他们本能地先保护自己。你描绘对方是强者，奔向‘强者’就是生存本能。我们其实无权要求朋友承担危险。需要反省的，不是朋友，而是你自己。”

“当时的你，没有勇气告诉他们真相——你们才是强者！你们本可以赢，倘若你有力组织起同伴。可在最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刻，你却不断传播恐惧的消息。故事本身没有对错，对错在于它像烙印一样影响了你几十年。你一直未能解开背叛背后的核心，甚至看清真相，也不愿直面人性的幽暗面。”

“几十年过去，你终于明白：内心深处对友谊的恐惧，才是你屡战屡败的根源。你是个失败者，败在最初传递了错误的信息！假若当时，你不说对方是谁（他明明孤身一人）？假若你说，‘他顶不住了’（你第一个冲锋时，他确实在害怕）？假若你说，‘援军到了’（你哥哥就在附近）？假若……历史，就这样被错写了几十年。”

“你无需苛求一个小班孩子世故。问题在于，随后的几十年风雨里，你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这个故事的升级版！”

“你有多少次机会，本可站在风光无限的舞台，却因对友谊的失望、对‘背叛’的预设，独自黯然退场？长久以来，你缺乏真正的自省，缺乏内心深处的包容，缺乏以平等目光审视时代应有的宽厚。容忍，有时只是懦弱的同义词。你貌似坚强，貌似高高在上地维护着所谓尊严，实则是在丧失——丧失友谊，丧失年华，丧失情感的深度，丧失财富的机遇。”

“仰仗上苍眷顾，你得到了世人艳羡的一切：金钱财富、豪门恩怨、才华横溢……然而最终，内心仍是孤独，心境趋向空灵，甚至耗费大量时光参悟生死循环。你从不工于心计，但超乎常人的思辨与应变，总让人觉得一切尽在你掌控。于是，你常在他人犹疑之际，不自觉地传递更多令他们不安的信息。你缺乏大智慧，父亲说得没错。你未曾用上天赋予的禀赋，去真正战胜内心的那个‘自己’。”

“害怕什么？焦虑什么？佛说什么？禅悟什么？” Tomds的声音近乎呓语，“有人请你开宗立派，有人推你登上富豪榜，有人邀你创立基金，有人请你主持名嘴节目，有人找你客串影视将军，有人委任你主持十万平方公里的工业园……真实的生活、假装的生活、做作的生活、虚拟的生活，在你身上交织缠绕。在你的世界里，有人视你如神明，虔诚追随。多数人眼中，你活得自在逍遥。有人估算你身价数十亿，奉为楷模，坚信靠近你就有希望。也有人深知你在苦打苦拼，始终保有一份创业的锐气，被此感动，愿与你同行。有人崇拜你的智慧，有人欣赏你的见识，有人感动于你的才华，有人佩服你的执着。你确有号召力。”

“然而，真实的你，究竟在哪里？ 每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都可能演绎为你最终的真实；而每一个‘真实’，也可能在下一刻化为虚无的闪念。机会与命运平等吗？时代与历史相同吗？真实的你活在何处？你如何回答自己？你能否将真实的自我，完完全全地交付给这个社会？你是谁？”

晚宴厅内，嘉宾如云，星光璀璨，笑语喧阗。我悄然步出，环视着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心底无声地叩问：此间众人，谁活得比Tomds更真实？谁又活得比他更接近幸福？

海风穿过回廊，带着咸涩的气息。答案，或许不在喧嚣的宴席之中，而在这浩渺时代与无垠苍天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