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br></h5><h5><br></h5><h5>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四十年代出生。据说父亲的祖辈是张献忠时期湖广填四川过来的,具体是在哪一代、从哪里来,父亲不得知,我们也未去考究。作为离乡背井的客家人,本来就没家底,到爷爷这代又因他年轻时染上大烟,家境更是不堪。</h5><h5><br></h5><h5>我的奶奶是个娇小的旧时女人,父母早逝,13岁时就由她的姐姐作主,嫁给了长他10多岁的爷爷。那时爷爷拉车赚的钱仅够他个人花费,奶奶被迫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去卖一些针线啥的补贴家用(也算是做点小生意吧,练就了奶奶能说会道的本领,就凭这,奶奶中年以后,成了我们那附近小有名气的红娘,以此度日)。那时候生活拮据,全家人吃一口饱饭都很困难,但好歹也将五个孩子拉扯长大。且大伯读书到高小,当时算得文化人了,父亲也上到四年级,至今读书看报没问题,真是难得。</h5><h5><br></h5><h5>我的大伯,在四五岁时因腿上生疮没钱医,导致伤了骨头成了跛子,好在公社化时期,作了食堂的事务长,后来又因诚恳好学被招进畜牧站,成了一名畜牧医生,逃离了农活。1960年成家后他跟爷爷一起搬出去另起小灶,算是分了家。父亲则跟奶奶和尚还年幼的幺爸、两个姑姑一起,全家人的担子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h5><h5><br></h5><h5>60年代农村土地改革,从公社化过渡到包产到组,参加集体劳动的人才能记工分,家里的口粮也是按照工分来发,年仅13岁的父亲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劳力,种过庄稼,犁过地,下过沼池,挖过河道,农村里几乎所有的脏活、重活,他都做了个遍。但也是这副重担,练就了父亲一把劳动的好手,在那个贫脊的年代,他是全家人的希望。他用年轻稚嫩的身体和超乎想像的毅力,换来一家人的口粮,维系着清贫如洗的生活。</h5><h5><br></h5><h5>我的母亲,本该有公主命的,但时势弄人,命运多舛。我的外公,早年从军,毕业于黄埔军校十六期,曾是国民党第58团164师的参谋长、副连长,参加过抗日战争,杀过无数鬼子,至今安仁博物馆抗日老兵手印的碑林里,外公光荣地占了一席,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1949年国民党败走台湾,当时外公护送金条计划是随大部队走的,但固执的他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坚决不肯离开,外公是个独子且是个大孝子,只好上交了金条带着一家老小在成都随便找了个偏僻的乡村定居了下来,那时母亲才两岁多,上面还有一个姐姐。</h5><h5><br></h5><h5>这个决定让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命运的改变,当然也包括后来的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虽然当时条件差,很穷,吃不饱,先后又添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是外公外婆依然给了母亲一个还算快乐的童年。只是好景不长,1962年大跃进,饿死了我的小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外公也未能幸免,被关押至大牢改造近十年。当时大姨刚刚出嫁,两个舅舅一个11岁,一个仅4岁,全家的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母亲身上。</h5><h5><br></h5><h5>那一年,19岁的母亲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因成份问题遭到很多人嫌弃,错过了一些姻缘。由于长期辛苦劳作和对现实的无力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焦虑,母亲比同龄人更显苍老,身体也吃了很多亏,埋下了隐疾。</h5><h5><br></h5><h5>直到1970年,母亲23岁,经人介绍认识了25岁的父亲,两个同样劳苦且身兼重任、被时代和生活苛待的人,终于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温暖和依靠。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惺惺相惜、相互扶持、共同努力以及日复一日的坚守,为后来的我和姐撑起了一个遮风避雨、幸福坚实的家。</h5><h5><br></h5><h5>我的父亲母亲,结婚后也被分了家,那时只分得一间房子,可谓家徒四壁,无人帮衬。母亲没有怨言,而是跟父亲一起,在田里劳作之余,到处去挖些土坯,亲手一点一点垒了一间低矮的厨房,伴随着升起的那缕炊烟,父亲母亲的小家生活,才算正式开始。</h5><h5><br></h5><h5>此后,父亲忙外,母亲成了他的好搭挡,既忙外又忙内,日子有苦也有甜,直到生姐的前几天,母亲依然按时出工。由于怀孕时三餐不饱、缺乏营养以及长期劳累,姐小时候体质很差,经常生病。两年后母亲又怀了我,父亲执意让母亲在家养胎,也方便照顾年幼的姐姐,他则一人挣三四个人的工分,将一家人的生活维持下去,且稍有节余。那个年代母亲的这份待遇,据说曾让很多人眼红。也正是这份待遇,我生下来就有十斤半,又白又胖,身体比姐好很多。</h5><h5><br></h5><h5>我和姐的来临,因为不是男孩,爷爷奶奶也没有更多的关心,甚至还有点埋怨和嫌弃母亲。村里人也常有人看父亲的笑话,说是刘老二家没有后了。母亲不服气,后来又怀了一个,但当时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东躲西藏了一阵,后又被查出身体的原因,再生可能有大出血的危险,父亲心疼母亲,坚决不生了。后来,母亲又张罗着把我和大姨家只大我两周的小表哥互换,父亲终没舍得,被抱走一会儿又把我给追了回去,说是不换不换了,这辈子就养两个女儿好了。</h5><h5><br></h5><h5>感谢当年父亲执意不换之恩,不然,迎接我的,定将又是另一种命运,我不想要。</h5><h5><br></h5><h5>土地承包到户后,父亲更加勤劳努力,除了做好家里的几亩地外,还要负责外婆家的,父亲的好劳力,加上他吃苦耐劳、忠厚老实的品格,除田里每年都有好收成外,还总能揽得一些活,额外赚得一些收入。母亲在家也没闲着,养了很多鸡鸭和猪,补贴了不少家用。</h5><h5><br></h5><h5>我上小学前,父亲在外公的指导下,跟母亲在家做起了灰瓦,虽然辛苦,但日子明显一天天好了起来。我上初中前,家里新盖了瓦房,修了带围墙的四方小院,买了电视和全套的新家具,爱美的母亲还托人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羊毛毯搭在被子上,特别好看,至今父亲都舍不得丢,偶尔还用用。印象深刻的是厨房前、围墙下以及院门上,父亲都亲自砌了花台,说是给母亲种花用的。</h5><h5><br></h5><h5>我的父亲,一生勤劳节约,不沾烟酒,也不打牌,母亲在时,他除了赚钱,几乎不会花钱。在外人眼里,或许他脾气怪,特别抠,易冲动,不好沟通,却不知他已将所有的温情和无私,慷慨给了我们母女仨。</h5><h5><br></h5><h5>印象中,过去的父亲确实有些木讷,不善表达,对我们姐俩也从来没啥管教,大多时候都像山一样沉默着。偶尔,母亲也会跟他发脾气,但父亲从不还嘴。他顾家,他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如数交给母亲,也不过问去处。外公刚走那会舅舅们尚还年幼,生活和经济上都得接济一些,父亲从不埋怨。好在母亲会安排,一个会赚,一个会攒,日子,便这样苦乐并存的向前推着,持续了我的童年,乃至整个少女时代。</h5><h5><br></h5><h5>我的母亲,同样的勤俭纯善,坚韧乐观,前半生的经历让她的性情有些要强和急燥。她只读过两年书,但勤奋好学,心灵手巧,无论烹饪美食、栽花种菜、做衣服还是织毛衣等,她都一看就会。她总是把我和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穿过补丁衣服,没饿过饭,没干过重活,也没挨过打。</h5><h5><br></h5><h5>在我和姐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对我们一直比较严厉,父亲则树立了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对于我和姐不动声色的教育,母亲自有她智慧独到的一面。犯了错,母亲便让我们思过,写检讨,贴在门后,邻居来窜门,就给她们看,扫了脸面,自然不敢再犯。每年暑假快完时,母亲总是紧赶慢赶地安排在我们开学前打完谷子,让年纪小小的我们也参与其中,以至于我和姐从小就怕了这种高强度的劳苦,立志要好好读书,想方设法的逃离,改变和扭转自己的命运。</h5><h5><br></h5><h5>记忆里,那时的父亲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我的父亲,也总是干着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幸运的是,日子虽窘迫,艰难,但乐观的母亲,还有寡言的父亲,一直用他们坚韧的身躯,挡住了世俗生活中各种疾风暴雨和闲言碎语,坚定地支持着我和姐微弱的梦想,给我们撑起了一片晴朗、温暖、安定又广阔的天。</h5><h5><br></h5><h5>长大后,对于父母,老实说,有过嫌弃,也有过质疑,但更多的是心疼、理解、感恩和认同。永远记得有次跟邻居聊天,不善言辞的父亲说过:十个儿我都不换一个女。这是我听过的所有亲子关系中最动人的情话。我的父母,他们用勤劳朴实的一生给我和姐做出了榜样,让我们从小在和睦、有爱、节俭、自律的家庭中长大。他们不是完美的父母,却用实际行动,无声地诠释着爱与守护的意义。</h5><h5><br></h5><h5>后来,姐和我如愿,相继离开了家,求学,工作,在城市立足,结婚生子,过上了小时候想要的生活。姐去了二千多公里外的江南,而我,则留守在父母身旁。我工作那年,在舅舅的帮助下,我们在城里买了房,父母也暂时告别了农村,只在农忙时回老家看看,再后来,老家的土地被国家征占,庄稼也种不了了,父亲母亲成了有社保的失地农民,而近在咫尺的老家,也终成了我们回不去的故乡。</h5><h5><br></h5><h5>进城后的父亲母亲,依然没有闲着,打过零工,开过小店,卖过副食,也卖过酒。后来,去姐那边住了两年后回来的母亲,终于被我们说服安心享受起了老年生活,而总说自己还动得不肯休息的父亲,干脆每天踩个小三轮,走街串巷,或坐于集市一角,贩卖散白酒,也贩卖着他的辛苦与自由,这一卖便是十多年,直到母亲离开。</h5><h5><br></h5><h5>11年前的春天,67岁的母亲因病终于卸下一生疲惫,化蝶而去,我的世界骤然一片黑暗,从此心里总觉被掏空了一块,怎么填都空空的。这些年来,许多陈年旧事早已被时间冲淡,但关于母亲的记忆,却始终清晰如昨。她的相貌,声音,走路,笑容,乃至她普通而又艰难的一生,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h5><h5><br></h5><h5>母亲走后,父亲像突然失去了主心骨,那个无论如何劝都要去卖酒的男人,终于想通了似的,不再奔波忙碌,或许在他心里,赚钱已经失去了动力。怕父亲孤单,母亲走后一年多,我开始张罗着给他找个老伴,但父亲只是淡淡地交往着,不肯投入。有天整理旧物,才发现父亲一直珍藏着母亲的几张旧照,已经卷边发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父亲并不是不想开始新的生活,而是忘不了那个陪他走过一生风雨的人。</h5><h5><br></h5><h5>11年后的今天,命运再次给我们敲响了警钟,父亲的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有不明占位,我和姐赫然紧张并害怕了起来。好在几经查实,及时做了手术,切除了病灶,现已在元气恢复中。坚强的父亲从各项检查到术后出院,没叫过一声痛,也没露过一丝怯意,术后第二天就试着自己下床活动,他用行动告诉我和姐,不要怕,别担心。出院后的父亲也终于同意跟我们住到了一起,我给他制定的康复计划和饮食方案,他都严格执行着,听话得像个孩子。</h5><h5><br></h5><h5>母亲走了,还有父亲,于我和姐,我们的娘家就在,面对风雨的底气便在。若是父亲也要走,那我跟姐就真成没有根的浮萍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可以再远些,再往后一些,再久一些,让我们有更多机会像小时候父亲庇护我和姐一样,好好去陪伴并照顾他。</h5><h5><br></h5><h5>世间所有的爱都为相聚,唯有父母的爱是指向别离。后来,我终于明白,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是他们用亲历教会你“如何生存”,又用陪伴教会你“如何去爱”,更用离别教会你“如何珍惜”。他们没见过太大的世界,没有太大的格局,也讲不出太大的道理,却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最珍贵的东西——对生活的热望、对家人的牵挂和独自面对风雨的韧性,一一刻进你的骨子里,然后,转身离去。</h5><h5><br></h5><h5>好在,明白得不算太晚,好在,一切还来得及。</h5><h5><br></h5><h5>愿我,和我的孩子,都能深刻明白并读懂这份深情,并以同样的深情,去回报给我们生命并无私将我们养大的人。</h5><h5><br></h5><h5>谨以此文,致敬我刚刚病愈的父亲,愿时光厚爱,余生健康平安!也以此文,告慰我远在天堂的母亲,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