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线（二）充电

行者

文字：行者

‍美篇号：40938492

‍图片：网络

踏进崭新的县药监局大楼，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映出郝然稍显局促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陌生的气味——新刷油漆的刺鼻、打印纸张的油墨清香、还有某种属于“新机关”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未知的清冷气息。

公文流转的严谨程序、会议发言的先后顺序、向上汇报的措辞分寸、向下指示的语气拿捏……这一切都像一部庞大而精密的仪器，而郝然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来的莽汉，连开关在哪都摸不着头脑。

然而，郝然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恰恰在这种陌生的挑战前被彻底点燃。这劲儿他太熟悉了。十几年前，世纪末的两块“敲门砖”——电脑和驾驶证——风靡一时，郝然就是同龄人里的弄潮儿。

当笨重的台式机刚在机关单位零星出现时，他硬是咬牙用积攒的钱搬回一台兼容机。在此之前，他霸占了女儿的小霸王学习机，对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硬磕盲打。女儿撅着嘴抗议：“爸爸，我还要练《超级玛丽》呢！”郝然赔着笑：“乖囡，爸爸练好了打字，给你买新卡带。”

无数个夜晚，键盘噼啪作响，硬是让他在那小小的游戏机键盘上，把打字速度练到了每分钟50字，这在60年代生人里，堪称凤毛麟角。有了电脑，他又一头扎进电脑培训班，不久便熟练掌握了Excel和Word，处理文档、统计数据得心应手，查资料、看新闻更是如虎添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郝然深谙此道。如今面对全新的领导岗位，他再次启动了这种“充电”模式。

郝然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在县直机关摸爬滚打多年、已担任某局股长的哥哥。兄弟俩在郝然家的小院里，泡上一壶浓茶。夕阳的余晖洒在斑驳的墙面上，哥哥掰着指头，给他详细拆解机关运行的“经脉”：

“老弟，机关和企业，那是两套拳法。”哥哥啜了口茶，神情认真，“企业讲效率，机关重规矩。这规矩，明面儿上在制度本本儿里，更多的，在人心和习惯里。上下级关系，讲究个‘度’，汇报早了是催，汇报晚了是瞒；同级相处，既要协作也得有边界，该争的要争，该让的要让，分寸拿捏不好，平地也能起波澜。还有啊，”

哥哥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这角色特殊，既是专业口的纪检组长，又是党组成员。专业管理要硬气，敢碰硬；行政管理要圆融，会协调。这两条腿走路，哪条瘸了都不行。要勤勉，更得有智慧；有担当，更得懂科学决策。你啊，”

哥哥拍拍他的肩膀，带着过来人的调侃，“是个‘跳级生’，没在机关基层一步步熬过，直接坐火箭上来了。不过哥信你，以你的钻劲儿，能‘无师自通’！”

郝然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无师自通”在机关这套精密体系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星期天，他奔向新华书店，在一排排书架前驻足良久，最终搬回沉甸甸的一套公共管理（MPA）教材。紧接着，他又报名参加了省广播电视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本科函授班。

“得把这块短板，狠狠地补起来！”夜深人静，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桌上投下郝然伏案的身影。他翻开厚重的《行政管理学》教材，旁边堆着《公文写作规范》、《组织行为学》和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寂静。

妻子轻轻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看着丈夫熬红的双眼和写满字的纸张，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都当局长了，还考这个？费这劲儿干嘛？”郝然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当局长？当局长，更得有当局长的‘本钱’啊。肚子里没货，坐在那位置上，心里发虚，说话都没底气。”

这函授本科，成了郝然在陌生海域里唯一的救生筏。多少个夜晚，处理完繁琐的的文件、开完冗长的会议，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他仍强打精神，在万籁俱寂中与枯燥的理论搏斗。

灯光下，那些关于层级节制、公共政策分析、领导科学与艺术的文字，像一块块沉重的砖石，被他艰难地搬起，一点点填补着知识结构的巨大鸿沟。困意袭来时，他就用冷水洗把脸，或者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要点。

然而，机关里那些书本上找不到、却又无处不在的“微妙”文化，很快给这位“跳级生”上了生动而深刻的一课。

第一课：接待的“层级”与“缺席”的芥蒂

新组建的药监系统实行省以下垂直管理，百废待兴，各级局都像上紧了发条，不分昼夜地运转。一天下午临近下班，市局的明副局长突然到江海县验收一家连锁药店的新开门店。郝然接到通知时，明副局长一行已快抵达现场。他立刻驱车赶去，到达时验收已近尾声。

天色渐暗，连锁公司的经理热情地张罗着在附近一家干净的小饭店安排工作餐。郝然拿起手机，本能地想向局里的“一把手”辛局长汇报。上级领导来了，必须让主要领导知情甚至出面，这是规矩，也是对“班长”的尊重。

他刚按下号码，旁边的明副局长却笑着摆摆手拦住了。明局是位随和的知识型官员，说话温文尔雅：“小郝，不用打扰老辛了。就是简单吃个工作餐，吃完我们就赶回去。让他来回跑一趟，太耽误时间。”郝然看明局态度真诚，便依言作罢，只当是领导体恤下属。

事后，郝然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没有及时想辛局长解释。在一次看似平常的党组会上，列席会议的办公室主任老戴，在讨论完正事后，冷不丁地提出一个“建议”：“各位领导，有件事我觉得需要注意一下。就是以后市局领导下来检查指导工作，无论是否用餐，都应该第一时间向局主要领导汇报，便于领导统筹安排。避免出现……呃，信息不对称或者接待层级上的误会。”

这话说得委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郝然心头的平静。会议室里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郝然的脸。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脸颊发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想解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主位的辛局长。老辛面色如常，甚至没有看郝然，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地肯定道：“戴主任提得对，这是基本程序，要落实好。”

那一刻，郝然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明白了，那顿“简单”的工作餐，在辛局长那里，成了他“不懂规矩”、“越级接待”、“不把一把手放在眼里”的佐证。为何不在事后私下提醒？为何要拿到党组会上，由办公室主任“建议”？这分明是一种含蓄却分量十足的敲打。起码也有一种误解。一股憋屈和寒意从心底升起。

第二课：文件排序的“学问”

没过多久，郝然又遇到一件小事

办公室送来几份需要几位局领导传阅的文件。郝然习惯性地拿起最上面一份开始看，看完签了字，顺手就放在了旁边。等文件传了一圈回到办公室，老戴主任拿着文件，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郝组长，这个……文件传阅，咱们一般有个不成文的顺序，通常是辛局、李局，然后才是您这边……” 郝然一愣，看向文件，发现自己无意中打乱了默认的“尊卑”顺序，把本该最后传阅的自己放到了前面签阅。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机关里，却可能被解读为“不懂规矩”甚至“僭越”。郝然赶紧道歉，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原来连看文件的先后，也不可随意打乱。

第三课：慰问品里的“平衡”

年底，市局拨下来一批慰问品，数量有限，需要分发给部分困难职工和有突出贡献的业务骨干。办公室拟了个名单，按惯例先报给分管办公室的李副局长。李局圈阅后送到了郝然这里（作为纪检组长，他需要监督这类分配是否公平）。

郝然仔细看了看，发现名单里漏掉了一位常年在一线稽查、家庭负担确实很重的老同志，而另一位工作表现平平、但据说与某位领导沾亲带故的职工却赫然在列。他斟酌着在名单上做了调整，并附了简短说明。名单报给辛局长后，很快批了下来。

但几天后，郝然无意中听到办公室两个人在茶水间小声嘀咕，大意是郝组长“手伸得有点长”，“名单李局都定了的还改”……郝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原则，在不经意间可能触碰了某些微妙的权力边界或人情网络，甚至可能让李副局长面上无光。他本意是公平公正，却可能被解读为“不尊重分管领导”或“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些无形的“学费”，让郝然倍感压力，也促使他更深刻地反思。光有书本知识和业务能力，在这座大楼里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更细腻地感知那些看不见的“线”。

一次加班到深夜，郝然主动邀请辛局长去吃夜宵。两人坐在街角热气腾腾的大排档里，周围是喧闹的市井烟火气。

郝然给辛局长和自己倒满酒，举起小酒杯，眼神诚恳，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辛局，这杯我敬您。跟您掏心窝子说，我之前一直在企业，没在机关待过，年纪轻，很多规矩、礼数，真的是两眼一抹黑，纯粹是个愣头青。这半年多，肯定有不少地方做得不周全，甚至冒冒失失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您是老大哥，在县政府办历练多年，啥都门清。老弟我真心恳请您，以后千万多提点，多指教！有不到之处，您直接骂我都行，千万别掖着藏着。老弟我先干为敬，您多包涵！”

说完，郝然一仰脖，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

三杯酒下肚，气氛松弛了些。辛局长看着郝然涨红的脸和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真诚，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他拍了拍郝然的肩膀，声音也低沉下来：

“郝然啊，你的为人，你的干劲，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你刚才说的那些，有些呢，确实是误会。机关嘛，人多嘴杂，有时候一点小事传来传去就变了味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以后啊，咱们兄弟多沟通，有啥事摊开说，没那么多弯弯绕！来，吃菜！”

这番话，让郝然心头压着的石头稍稍松动了一些，但“误会”二字背后隐含的过往芥蒂，他也心知肚明，只能靠时间和行动去慢慢化解。

不到半年时间，凭借着一股狠劲和善于反思总结的悟性，郝然已经基本熟悉了机关运作的整套流程，公文处理、会议组织、上传下达变得有条不紊。同时，他深厚的药学专业背景和在企业积累的实践经验，也让他在药品监管业务上迅速进入角色，无论是GSP认证现场检查，还是稽查办案的法规适用，都能提出切中要害的意见。

行政管理和业务管理，这两条原本蹒跚的腿，终于能协调地迈开步子了。对上沟通顺畅了许多，对下关系也日渐融洽。那个曾经在精密仪器前手足无措的“莽汉”，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位置。

书桌上的函授教材被翻得卷了边，笔记本摞起厚厚一沓。郝然的“充电”过程，最终以优异的成绩画上了句号。这个“跳级生”，凭借一股不服输的闯劲和近乎自虐的学习，终于初步具备了在机关立足和领导岗位履职的“本钱”。

然而，他深知，这仅仅是个开始。官场这本无字天书，深奥之处，远非几本教材和半年体验所能穷尽。前方的路，依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