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刚过完麦收,陈村耿大脸爹死了,家里过白事,让人捎信说从初六到初八,每天送过去一个豆腐。初八上午黑羊把豆腐送到后,大脸家负责白事的总管要结帐。黑羊说,不用结了,大脸叔家过事,这几个豆腐是我送的份子。总管跟大脸一说,穿一身白孝的大脸就从灵堂上走了出来,说:“这可不行!过事几天全吃的你家豆腐。你不收钱,就算是份子,这也太大了!万万不行!”黑羊就说,这也是我爹的意思。你之前帮了我们家那么大忙,要不是你帮衬着说好话、出主意,我们哪有今天!两人互相坚持了半天,黑羊最后说:“这样吧,我只收一个豆腐钱。不然的话,一是我的份子你不收,我的脸往哪搁?二是我爹哪儿,我回去也好有个交待。”大脸就没话了,含着泪点点头说:“好吧好吧,你这情我记下了!”</p><p class="ql-block"> 用李顺心的话说,这世间事往往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都想趋福避祸,可前因后果,都在冥冥之中,其间的尺寸,谁能拿捏得准?可能这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说这三眼枪豆腐,名声大是大了,他家好日子别人都能替黑羊算出来,可紧接着祸也就来了。这和三眼枪豆腐的名声大自然有关系,更和它名声大,买卖的扩大有关系,特别是和它买卖之所以能扩大有关系。你看,耿大脸家白事后,也就是半年多,三眼枪豆腐这名号,没了,因为黑羊不干了。</p> <p class="ql-block"> 那天,黑羊到陈村卖豆腐。一个三十来岁的长脸光头,要了三斤豆腐,第三天,又要了三斤。黑羊心想:陈村再有钱的主儿,天天吃豆腐也吃不起呀!就说陈大脸家吧,也算大户了,半个月也就是买个一二斤,听说还是给扛活的改善伙食。心里一嘀咕,就和那人搭了腔,这才知道他是陈大脸的侄子,是陈村火车站警备队的厨子,叫耿帘子。他说,黑羊家的豆腐,他们吃了,还都说好。后来帘子就让黑羊隔两三天送一次,每次五斤,送到警备队门口。</p><p class="ql-block"> 陈村火车站住着四个日本兵,十五个皇协军,日本人单独住一个院,吃饭虽由帘子一个人做,但日本人的饭是单做的,每顿少说两个菜。皇协军的就简单了,随便炒个菜,甚至咸菜,蒸锅窝头就交待了。</p><p class="ql-block"> 耿帘子让黑羊送豆腐,开始每次都给钱,但后来就十天算次帐,可没几次,就成了一个月算一次。最后就成了一拖再拖,两三个月不给了。原因,帘子说,日本人换了头儿,前头那个,和中国人还有笑脸,甚至有次还掏出烟来让自己抽。可新来的这个,个儿最小,黑不溜秋的,留着仁丹胡。这王八蛋不但抠门,而且很霸道,整天吊着个脸四处转悠,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帘子说,豆腐钱,你别着急,估计日本人应该也不差这点,我会想办法催的。但帘子说归说,几个月下来,十来个豆腐的钱都没给。而且,最后帘子连着两天不出来买豆腐了。一打听才知道:帘子,跑了,帘子一家全被杀了!</p> <p class="ql-block">坏消息比风刮得还快。不出两天,帘子一家被日本人杀光的事,就在双塔村传开了。可究竟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大家最后只能归到一点:这小日本,真他娘的狠!</p><p class="ql-block"> 三眼枪知道这事后,一晚上没睡着,心里来回琢磨:帘子是大脸的侄子,因买豆腐和黑羊熟的,他一家被杀,好像隐隐约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到底有什么关系?自己又理不出来。第二天,让黑羊套了驴车,装了五斤豆腐,说今儿必须得去趟陈村,不去,自己的心会乱死。</p><p class="ql-block"> 耿大脸一见三眼枪,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等坐到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哭开了。三眼枪知道劝不住,情不自禁地跟着抹眼泪。等大脸哭够了,这才从自己的烟荷包里装上烟,把烟袋递过去,说:“事出了,光哭也没用。老弟,能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再大的事,也不能憋在心里呀!”于是,大脸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p><p class="ql-block"> 帘子是我大哥的二小子,姊妹四个,老大是闺女,嫁到了十里铺。帘子下面还有个弟弟和妹妹,都才十来岁。帘子平常很听大人的话,就是性子不太好,脾气直,炒菜做饭有一手。原本在车站开了个小饭铺,开始还行,后来就和警备队熟了,满指望从他们身赚点,可这些王八蛋老是白吃白喝,要钱?跟日本人要去!日本人,哪里惹得起呀!时间一长,一算帐等于白干。最后还是我出的主意,干脆让他到警备队当了伙夫,多少给个做饭钱,肯定不会赔。买黑羊的豆腐,也是我交待他的。上次家里过白事,白吃了你家那么多豆腐,自己总得为老哥的生意出把子力吧。当时我想,给警备队送豆腐,怎么说也是让你家有个固定的大户,买卖会好做些。谁成想帘子后来跟我说,买豆腐的钱他们一拖再拖,还不想给了!我就跟帘子说,这样不行,这不成了给哥哥你帮倒忙了?而且这小本生意,我还不清楚?长期下去,非把你拖死不可。我就让帘子想办法。谁知道这孩子脾气直,没脑子,跟那仁丹胡顶了嘴,被那狗日的抽了十来鞭子,还不能耽误做饭。帘子回家给我看,身上血印子七八条,有两条血水还往外浸呢!我看着那个心疼,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劝他忍。帘子忍是忍了,可因为伤没好,手疼,炒菜一下子把盐放多了,到吃饭点了又没法补救。那仁丹胡一吃,一口吐到帘子脸上,连喊八嘎,一脚就把帘子踹到地上,大皮鞋一阵猛踢,还抽出军刀压在帘子肩膀上。当时帘子哪敢反抗,心想自己可能这下完了。可也许是日本人打够了,也许是日本人还得靠帘子做饭,用手比划着说,下次,死啦死啦的,把军刀抽回去了。唉!没想到帘子气性大,忍不下这口气。那天天黑了跑到我这,气喘吁吁地说:那小日本我实在侍候不了了,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人,所以,迟早他们会把我弄死。今晚我哄日本人高兴,炖了锅肉,可出锅时就放了一小包信,心想乘他们临死前清楚,每人抽他个十来鞭子解解恨,谁成想四个小日本,没吃完饭就捂着肚子吐了白沫。我一听,毛都炸了,说你给家里闯大祸了!赶快跑吧!趁天黑趟过河往鞋掌村跑,那里闹共产党,日本人轻易不敢去。这孩子一走,我就想到我大哥一家怎么办?赶紧往村东我大哥哪报信。谁想到,日本人开汽车比我快,领着十来个伪军早把大哥一家四口捆绑住了,直接押到了车站警备队。我就偷偷跟着,躲在警备队对过的草丛里。一阵一阵的惨叫声从电灯光的亮处传出来,尤其是我那侄女的痛苦尖叫,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就这么熬着,大约到三更天时,响了枪,我就感到大哥一家完蛋了。没一会儿,一家四口的尸体就被几个伪军拖到了铁道沟里……</p> <p class="ql-block">三眼枪和黑羊听完就随着大脸大把大把地抹泪了。黑羊哽咽着说:“大脸叔,帘子哥一家这是因我遭的祸呀!要不是为了我这豆腐钱,哪会这样!我要是早知道,钱咱不要了!也不至于……”说着说着就打自己的脸。大脸一见,连忙拦住,说:“黑羊呀黑羊,你不能这样想。归根结蒂还是我这当叔叔的让他给日本人当了火伕造的孽,和你们家没关系!”</p><p class="ql-block"> 三眼枪回到家和翠儿一说,翠儿也哭了,说这半年咱只说日本人不给钱,让咱赔了。谁成想还搭上了四条人命!老皇天,作孽呀!”黑羊坐在门槛上,黑着脸,呆呆地望着阴沉的天,不时摇晃几下脑袋。翠儿回过神,吃惊地看着黑羊。“黑羊,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可别气迷了呀!”黑羊这才缓缓回过头,说:“爹,娘,大脸叔和帘子,都是为咱好。可咱这豆腐却害了他们一家四条人命!从今往后,这豆腐,咱别干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李俊邑</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别署见山堂、不空斋主。1964年生于河北省元氏县。1986年毕业于河北师大。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协篆刻委员会副主任,河北师大美术与设计学院外聘教授,河北传媒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外聘教授,河北美研所研究员,河北省画院研究员。</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