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很远是多远

秋月入怀

<p class="ql-block">  美篇昵称:秋月入怀</p><p class="ql-block"> 美 篇 号:58382814</p> <p class="ql-block">  1959年5月的江汉平原,梅雨刚过,空气里还漂浮着泥土与稻苗的清香。父亲蹲在堂屋里收拾行囊,帆布包里叠着几件带补丁的蓝布衫,最底层压着他珍藏的《增广贤文》和《幼学琼林》。夕阳透过门口的老槐,在他年轻坚毅的面庞上投下斑驳光影,将他躬起的脊背拉成一道细长的剪影。那时我还不到两岁,懵懂不知,这场告别将成为贯穿童年的绵长思念。</p> <p class="ql-block">  “新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父亲对送行的乡亲们说,声音里裹挟着汉江上吹来的风,带着几分未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母亲的发梢,又将我举过头顶,逗得我咯咯直笑。原想带我们母子同去,可母亲攥着我的小手,望着远处翻滚的麦浪,终究摇了摇头。“家里老人需要照顾,孩子还小......”母亲别过脸去,眼角闪烁的泪光映着天边的火烧云。于是,父亲独自踏上西去的征程,将牵挂与憧憬一同打包,塞进那只泛着桐油味的蓝色帆布包。</p> <p class="ql-block">  鲜码公社的八个大队和一个林场,唯有雷场大队一下子涌出二十多位支边青年。出发那天,街口的老槐树下挤满了送行的人。母亲把煮熟的咸鸭蛋塞进父亲行囊,又偷偷塞了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军绿色的大卡车发动时,此起彼伏的叮嘱声被发动机轰鸣声撕碎,父亲探出车窗挥手,直到卡车转上汉江大堤,消失在扬起的黄尘里。</p> <p class="ql-block">  在武汉等车的五天,他们挤在火车站旁的大通铺里。父亲白天带着大伙去江边看货轮,晚上就坐在路灯下,用树枝在地上画地图,讲新疆的葡萄沟和火焰山。终于登上北上的铁皮火车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是一节运货的闷罐车厢,没有窗,只有车顶几处透气的小孔漏进微光。昏暗闷热的空间里,混杂着汗味与草席的气息,有人开始小声抱怨,父亲却笑着说:“我们这是坐着‘专列’去建设边疆呢!”</p> <p class="ql-block">  他靠着读书人的底子,成了这群“盲行者”的向导。车厢里没有桌椅,大伙就把行李摞起来当板凳。父亲讲《西游记》里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就发生在新疆,讲林则徐虎门销烟后被贬新疆屯田的往事,将枯燥的旅途编织成奇幻的传说。每当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他就提高嗓门,用夸张的手势模仿妖怪的动作,逗得车厢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冲淡了未知的恐惧。</p> <p class="ql-block">  列车碾过孝感、襄樊、十堰,掠过西安古城墙的剪影,穿越兰州的风沙。透过车顶小孔,他们看见大漠落日熔金般的壮美,也经历了戈壁滩上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风沙顺着缝隙钻进车厢,在每个人的头发、衣领里安了家。终于在半个多月后抵达哈密时,所有人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兵马俑”,唯有父亲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p> <p class="ql-block">  转乘军用卡车,又颠簸数日,他们才抵达天山北麓的八一钢铁厂。这里的阳光锋利如刀,正午时分,连脚下的碎石都泛着刺眼的白光。厂区里机器轰鸣,烟囱喷出的黑烟与天边的云纠缠在一起。父亲被分到耐火砖车间,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高温炉窑烘烤得人皮肤生疼。</p> <p class="ql-block">  工作远比想象中艰辛。那时技术有限,耐火砖常因原料配比不当而开裂变形。父亲白天跟着老师傅学手艺,晚上就借着路灯,在宿舍里用算盘计算原料比例。他蹲在窑炉边,像个执着的炼金术士,反复称量、搅拌、烧制。有次为观察砖坯烧制过程,他在窑炉旁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困了就用凉水冲把脸。当第一炉完整的耐火砖出窑时,飞溅的火星照亮了他眼角的笑纹,也映红了工友们惊讶又钦佩的脸庞。这个改进不仅让成品率飙升,更让他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成为人人敬重的刘技术员。</p> <p class="ql-block">  然而,千里之外的牵挂从未停歇。父亲每月准时寄出的信,都像断线的风筝。那些夹在信纸里的毛票,本该织成温暖的毛衣,却被叔父截留;汇款单的辗转领取,更让母亲在烈日下跋涉数十里。记得那次取汇款,母亲向叔父问路,却被指向相反的方向。母亲顶着日头走了二十多里冤枉路,赶到夏市邮局时已近黄昏。工作人员说需要大队证明,她望着远处的烟火人家,眼眶瞬间红了。最后是娘家一个远房表姐帮忙,从粮站开了证明,又留她住了一晚。第二天返程,母亲在集市上看到便宜的莲藕,舍不得空手回去,硬是用木棍挑了三十斤藕走了二十多里路。到家时,她的肩头磨出了血痕,却笑着说:“这不,我们还赚了!”</p> <p class="ql-block">  新疆的日子里,父亲成了支边同乡的主心骨。工友生病,他半夜背着人去医务室;有人想家偷偷抹泪,他就讲笑话逗乐;当工友们思乡情切,他四处奔走开具证明;当有人迷路彷徨,他亲自送他们到车站。直到那一天,工友的话如重锤敲醒了他:“春仿哥,你终究是要回家的。”</p> <p class="ql-block">  站台上,北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生疼。父亲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天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里有他挥洒的汗水,有他攻克技术难关的喜悦,更有一群亲如手足的工友。可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的身影,是我牙牙学语时张开的小手。</p> <p class="ql-block">  返程的列车依旧轰鸣,只是方向调转,载着归心似箭的游子。父亲回来时,带来了天山的雪水滋养的葡萄干,也带回了一家人完整的春天。母亲终于不必在深夜对着煤油灯,听叔父歪曲信中的字句;我也终于知道,所谓"很远",不过是用思念丈量的距离,当爱与责任相遇,再远的路也能走到尽头。</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父亲的白发里总还藏着新疆的风沙,而母亲的掌纹间沉淀的是岁月的沧桑。而那段横跨千里的岁月,早已化作记忆深处的琥珀,封存着一个家庭的坚韧与团圆,也见证着一代人用热血书写的青春史诗。每当夜深人静,我仿佛还能听见,戈壁滩上的风掠过天山,裹挟着父亲年轻时的誓言,与江汉平原的晚风温柔相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