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七十年代的风里,港澳的牵挂是划破困境的星芒。一张薄薄的侨汇单跨越山海而来,化作屋檐下新添的瓦片、灶台上飘香的米粮;一封带着海味的书信展开时,泛黄纸页间藏着的港币折痕,竟能将生活的褶皱轻轻熨烫。那些被接济浸润的岁月,困窘里长出温柔的翅膀,让每个寒夜都相信,远方的月光终会凝成窗前的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十年代,我们一家居住在南方边陲小镇,一次,街坊家的房屋突发火灾,整屋烧得精光,所幸人都平安。没过多久,只见那家人领着一位洋气的妇人,用人工木板拉车推着满满一车衣物和生活用品,从老街门口一路往巷子里走,不少街坊都出来观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我还小,跟着一群小朋友好奇地一路跟着走到他们家,才知道那妇人是"港客",他们家的姑姑。姑姑得知家里失火,立刻从香港带着大批物资赶来救助。记得香港姑姑看到我们一群小朋友围在门口,特意从行李里拿出一罐从未见过的易拉罐液体,吩咐用开水兑开,给每个小朋友分一小杯。那时连一粒糖都难得吃上,这杯奶白色的冲饮甘香甜美,滋味实在难忘。后来才知是"鹰唛炼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爸爸常说起他年轻时和亲人去香港谋生的事,他的几个亲人留在香港生活后便断了联系。那时小镇上,谁家要是被邮差光顾得最频繁,往往意味着这家有海外关系,或是收到汇款单,或是收到包裹单。这种带着港澳或外国气息的“侨汇”,让拥有海外亲友的家庭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仿佛自带高人一等的光环,格外受街坊推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民间曾流传这样的找对象说法:七十年代“港客”吃香,八十年代“军人”吃香。我的一位高中女同学,当年在崇拜“港客”的心理驱使下,高中一毕业就嫁给了一位比她年长许多、几乎与她父亲同辈的"港客"老头,后来她就移居了香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至1978年,我家迎来第一位“港客”。妈妈吩咐姐姐和我去广州火车站接人。记得我和姐姐提前一天骑了近二十公里单车到县城的白焦河岸,买了两张通宵电动船票前往广州。抵达时天刚亮,我们先从码头坐早班巴士到火车站,下车后在车水马龙的站前逛了逛,感觉城市马路很宽,人很多,跟我们小镇比气派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上店铺林立,多想可以进去看看,姐姐却一路走一路提醒我,今天的正经事是接人,我们径直来到火车站出境大厅外,就是一个小广场,通道两侧早已站满接人的人群,大家都伸长脖子盼着亲人。上午十点左右,只见拖家带口、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陆续从香港方向入境广州。初次见面的人们大多拿着照片辨认,眼神里满是期待。我们要接的是姐姐的未来家公,也是姐姐与他在家乡的儿子自确定恋爱关系第二次的回乡,第一次是多年前与儿子的相认。未来姐夫因上班不能前往,便由我陪着姐姐来照应。此前我看过香港邮寄来的信里夹的照片,此刻正盯着大厅出口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他穿着金色贴身反领衬衣,高大身形配着微凸的小腹,国字脸透着精神气。我和姐姐对视一眼,立刻迎上去。姐姐唤了声“振叔”,振叔身后还跟着年轻的哥俩。见面时,姐指着我向振叔介绍:“我妹妹!”振叔也抬手示意身旁两人:“阿广的大弟、二弟。”我站在一旁,觉得姐的未来家公自带“老板”气场,而两位小叔子比我年纪似少几岁,却生得仪表堂堂,恍惚像从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小明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于初次见面的拘谨,我礼貌地朝他们点头微笑,他们却格外亲切随和,瞬间让气氛轻松了几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离开火车站,我们一行五人走进广州一家广式餐馆,振叔点完菜后,大家闲聊了几句。等菜上桌,其中一碟烧肉(叉烧)刚端来,咱"港客"尝过嫌太肥,顺手将碟子移到了我面前。我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只觉滋味妙不可言。那时平日难得见肉,哪里顾得上肥瘦?不知不觉一块接一块吃起来。结账时,振叔忽然发现那碟叉烧竟被吃得精光,先是瞪大眼睛满脸震惊,继而笑着直摇头。打那以后,他们便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猪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日里腼腆寡言的我,餐桌上的不自然,竟能有这么大的胃口?记忆中的过往,家中的米粮每月未到下旬就告罄,我与姐小小年纪便承担起到处找亲戚借钱粮,那劳苦过后腹内饥肠辘辘有多难捱,那种饥饿真是令人刻骨铭心。这回总算让油水充足地滋润了一回肠道。</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到家乡,振叔父子三人拖着回乡的背囊,里头的物品很快就分完了。大部分都给了他在乡下的姐姐,姐姐是农民,夫妻俩养育六个儿女,之前还有我的未来姐夫,一大家子共九口人,全靠姑妈夫妻含辛茹苦拉扯大,家里光景艰难,正需接济。背囊里有衣服鞋袜,还有食物罐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逢雨,姐正不在家,<span style="font-size:18px;">振叔见到我时,</span>我穿着件破旧的雨衣,雨漏从列缝倾泻到脚踝。他走近说:“走,带我去你们小镇的商店。”我一愣,随他到了百货商店。他让售货员拿伞,那时的伞清一色是黑色。“来两把!”接着转到布匹柜台:“要块好布料。”见售货员拿出“的确良”,我忙说:“姐之前送过我一件粉色的确良了。”“那是单衣,冷天穿的‘的斜’要不要?”见我没吭声,他便让售货员裁了两条裤料的灰色“的斜”布,叮嘱道:“回去你和你姐一人一把伞,一人做一条裤。”</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过了一日,振叔的一位发小找上门来。几十年未见的老同学相聊甚欢,临分别时,振叔从裤兜里掏出500元人民币塞给发小,那时100港币仅能兑换二十多元人民币,他这举动显得格外慷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那以后,他们父子常大包小包回乡。一次我和姐姐送他回港,在往广州的船上发现振叔的袜子竟破了个大口子,我俩很是疑惑。振叔叹了口气:“家乡太穷了,实在不忍心看大家缺衣少食。看到邻屋男孩冷天穿一双断了一折的胶拖鞋,脚趾红肿长出了冻疮,临走时把脚上穿的袜子送他了。这破袜子还是‘阿广’(未来姐夫)临时拿给我替换的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过境迁,八十年代初,姐姐婚后移居澳门,振叔也渐渐少回乡下。一九九〇年,我因公差机会到香港,第一时间给振叔致电。得知我来,他十分高兴。约见当日,他早早出门,在九龙牛头角站等我,说要带我回他家,一起见见老二老三,再逛街聚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他家时,眼前景象打破了我多年来对他的想象——这位总爱慷他人之慨的人,竟住在狭小的政府居屋里,不过一房连厅。屋内没有香港电视里常见的精致装潢,只有简易家具,看来他也不过是香港一介普通草民罢。</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作者/1990年于香港与振叔及姐夫二弟</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返程路上,我感慨万千。当年振叔同许多香港同胞一样,省吃俭用接济家乡亲人,送钱送物帮大家熬过苦日子。这份心意何其不易,又何其令人动容。</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文图 赤紫(八九十年代珍贵照片)</span></p><p class="ql-block">谢谢 欣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