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真好

帥帥星星眼

　　我叫阿生，出生时像只瘦弱的猫崽，连哭声都比其他婴儿微弱几分。当护士把我抱给亲生父母时，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两张骤然阴沉的脸。后来我才知道，那不仅因为我皱巴巴的小脸，更因为那双被医生诊断为"先天性高度近视"的眼睛。

　　被送走那天，春寒料峭。养母说我在襁褓里安静得出奇，直到爷爷用他粗糙的拇指轻蹭我的脸颊，我才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这个细节被养父母说了十几年，每次提起时，姐姐总会捏着我的脸补充："阿生打小就会挑人，知道谁最疼他。"

　　七岁那年，我在巷口被几个孩子围住。他们学着我扶墙走路的姿势，把书包扔进积水坑。我蹲下去摸书包时，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那是姐姐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我买的奥特曼书包。姐姐找到我时，我正把湿透的课本往破书包里塞。她突然蹲下来抱住我，我闻到她校服上有阳光的味道。"走，"她擦掉我眼镜上的泥点，"姐带你报仇去。"那天黄昏，我看着姐姐单薄的身影挡在前面，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足够把小小的我完全笼罩。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某个闷热的夏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全家。穿制服的人亮出证件时，养父正在修我的眼镜架，金属螺丝咕噜噜滚到那些人锃亮的皮鞋边。他们说我的生父是持枪抢劫的逃犯，现在要带我去配合调查。

　　“放屁！"爷爷突然爆发的怒吼吓得我一哆嗦。这个总是笑呵呵的老人，此刻像头发怒的雄狮。他抖着手从相册里抽出我的入学照："看看！这孩子连蚂蚁都不敢踩，像会拿枪的种吗？"养母死死搂着我，我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我发旋儿上，温热得像小时候喂我的米汤。

　　最让我心惊的是姐姐。她默默取下墙上的全家福，指着照片里我们紧挨着的笑脸："要带他走，就把我也带走。"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想起去年台风天，她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说"姐在呢"。

　　风波平息后某个清晨，我坐在门槛上帮爷爷穿针。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我手心投下晃动的光斑。"瞧见没？"爷爷突然说，"这光啊，跟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抱你时一样暖。"我仰起头，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映着两个小小的我。

　　现在每当黎明降临，我总会先摸摸枕边的眼镜。镜片折射的晨光里，有养父修理自行车的身影，有养母在厨房升起的炊烟，有姐姐帮我抄写的笔记字迹。那些曾被我看作生命缺口的裂缝，如今都盛满了光阴酿造的蜜。

　　活着真好——能看见爷爷的白发又多几根，能听见姐姐在隔壁哼跑调的歌，能在午夜梦回时，触到床头柜上永远温着的那杯牛奶。

　　现在每当我戴上眼镜，世界便在镜片后渐渐清晰。养父的自行车修理铺前永远摆着个小板凳，那是专为我准备的；养母炖的排骨汤里总会多放两截玉米，因为我最爱吸吮那甜滋滋的芯；姐姐结婚那天，特意把捧花拆开，将满天星编成小花环戴在我眼镜框架上，说这样就算她搬去新家，我也能时时看见她。那一刻，我泪水里晶莹的透着幸福之光。

　　去年冬天，我在阁楼整理旧物时，发现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收着我小学时用坏的七副眼镜，每副都用绒布包着，底下压着纸条："阿生第三副，摔跤时保护了脑袋"、"这副陪阿生考上初中"。铁盒最底层是张泛黄的收养证明，养父工整的字迹在背面写道："今日得子，如获至宝。"

　　前些天帮爷爷剪脚指甲时，他忽然把老花镜往我鼻梁上一架："你瞧瞧，现在倒像你是爷爷了。"我们笑作一团，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阳光透过玻璃窗，把三个晃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恰好是三十年前全家福的构图。

　　昨夜下暴雨，我起来关窗时，看见养母轻手轻脚在我房门口放保温杯。她不知道我新配的眼镜能在夜里看清五步内的东西，就像她不知道我早就发现，二十年来她总在凌晨三点起来摸我额头试体温。我静静站在黑暗里，听见雨声中混着她轻声的叹息："这孩子，被子又踢开了..."

　　今早路过巷口，遇见当年欺负我的孩子王，他正呵斥自己儿子不许嘲笑戴眼镜的同学。我们相视一笑，他递来的烟被我婉拒了——姐姐说我该少抽些，虽然她不知道我其实从未真正学会吸烟，只是喜欢看她抢我烟时瞪圆的眼睛。

　　活着真好。好在我终于懂得，生命馈赠给我的不是完美的双眼，而是让我学会用心灵去聚焦爱。那些模糊的风景里，总有人为我标注清晰的路标；在跌跌撞撞的成长路上，是这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血亲的家人守护着我，给予了我最美好的回忆，让我不再缺失应有的关心与陪伴。

　　此刻暮色四合，我摘下眼镜擦拭。朦胧的视野里，厨房亮起暖黄的灯，传来碗筷轻碰的声响。爷爷在藤椅里打着鼾，老猫窝在他膝头。院角的夜来香悄悄绽放，就像三十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模糊的双眼，却清晰地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