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王庄的挑水往事

苏忠学

<p class="ql-block">  太行山深处的苏王庄,百十户人家像一把半开的扇子错落有致地铺展在一个小山坡上。这里自古便是远近闻名的“缺水村”。从祖先在此建村起,挖水池、打旱井,竭尽全力囤积宝贵的雨水,就成了维系人畜全年用水的命脉。这项关乎村民的生存的工程,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末才告终。</p><p class="ql-block"> 然而,无论水池挖得再深,旱井打得再多,缺水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村民的心头上,挥之不去。逢上雨水稀少的年头,上年攒下的水根本不够用,去外村运水便成了村里人除耕种外最沉重的负担。运水的方法五花八门:牛车拉、独轮车推,旱情严峻时,政府也会派汽车送水。但最普遍、最艰辛的方式,还是靠着一副肩膀去挑。父辈口中那些挑水的往事,字字句句都浸透着苏王庄人吃水的艰难。</p><p class="ql-block">一 村庄里的“一肩挑”</p><p class="ql-block"> 20世纪60年代一个久旱无雨的五月,所有水池早已干涸见底,旱井里的水也所剩无几。缺水的恐慌弥漫在村庄上空,去外村挑水成了男人们除农活外最紧要的任务。运输工具匮乏,村民们只能肩挑水桶,徒步跋涉十公里,往返于东郊村、马村等地挑水。挑水多在深夜或正午,避开日头最毒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一个明月朗照的夜晚,村民王中法、王海龙、王林贵、王江富和王秋孩五人,拖着劳作了一天的疲惫身躯,草草吃过晚饭,便挑起水桶踏上了去东郊村的路。为了家中老小的生计,再累,这水也得挑回来。</p><p class="ql-block"> 一行五人出了村,走上了通往东郊村的土石公路。东郊村是公社驻地,村大,村东头更有一处宝贵的山泉,终年不息地从山脚石缝中汩汩涌出。大旱之年,这泉水便成了周边村庄的救命水源。通往东郊的五六公里路上,挑桶的、赶牛车的络绎不绝,沉寂的公路竟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p><p class="ql-block"> 泉水流入了一个蓄水池。池边砌着十多级台阶,直通池底,方便取水。五人走下台阶,将水桶灌满,再吃力地挑上池岸。为防止行走时水从桶中溢出,他们又折了些细树枝插进水桶。略作喘息时,王林贵忽然提议:“咱们回村少说也有十里地,这一路不歇脚,谁能不换肩膀,一个膀子把水挑回去?”王中法、王秋孩、王江富纷纷摇头:“没那本事,挑不多会儿就得换肩。”这时,王海龙说:“我要是能一个肩膀挑回去,你们每人给我买个烧饼。”王林贵四人估计他是在说大话,肯定没那本事,四人立刻应声:“行!可你要是中途换了肩,就得给我们一人买一个”。王海龙爽快道:“好!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随即五只粗糙的手叠在一起用力一握,这简单的仪式便成了铁打的君子协定。</p><p class="ql-block"> 银色的月光,铺满山川田野,大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山间偶尔传来布谷鸟悠长的啼鸣,映衬出山区农村夜里的宁静祥和。五人挑起沉甸甸的水桶,加快脚步向家赶去。一路上,王中法他们四个总忍不住偷瞄王海龙——只见他稳稳当当地用左肩挑着水担,步履不停,竟似越走越有劲头。而他们自己,却不得不频频换肩,左右膀子倒腾不停。</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村口。王海龙,依然只用他那左肩,硬是将满满一担水一步不换地挑了回来!王林贵他们心服口服。并承诺,下次到东郊挑水时我们给你把烧饼买上,王海龙如愿得到了四个香喷喷的烧饼。</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地头歇息时,大伙儿又提起王海龙“一肩挑十里”的壮举,他才笑着道破天机:“咳!我呀,只会用左膀子挑担子,右膀子根本不会使唤,右肩上放扁担,连两步都迈不出去!”众人恍然大悟之余,无不感叹。当时在场的很多,王林贵就对着大伙说了一句,你就叫个“一肩挑”吧!引来众人一片爽朗的笑声。“一肩挑”便成了王海龙响当当的外号,在苏王庄缺水岁月的记忆里,留下了独特的一笔。</p> <p class="ql-block">二 “ 偷 水” 记</p><p class="ql-block"> 西湾村是一个与苏王庄相距一公里的小山村。和苏王庄一样,它也在公路旁。由于一条大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村子便得名西湾村。三百多口人就居住在河湾旁边的小山坳里。村西头有两眼“活水井”(取自地下水),是村民生活用水的水源地。正常年份,井水可以满足村民正常的生活用水;但若遇上大旱,水量骤减,日常用水便捉襟见肘。因此,村干部决定封井,每隔五天开一次,按人口分配水量。不足的部分,各家自行解决。村民对此决定也都表示赞同。</p><p class="ql-block"> 为防止封井后有人趁夜偷水,村里专门安排了人值守水井。白天倒还清闲,主要是夜里得守在井边。看井的人叫胡三狗,大家都习惯叫他“胡三”。胡三是个大个子,脑袋大,脸盘也大,先天发育似乎有些不寻常,平日里总显得傻乎乎的,话也极少。生人站在他面前,感觉还挺吓人,小孩子们都躲着他走。虽说有点傻,但看井这事儿上他可是出了名的讲原则。只要被他发现偷水,甭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他一概六亲不认。只要他在井上守着,想挑水的人就只能挑着空桶回去。所以让他看井干部、村民都很放心。</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天又逢大旱。地里的苗虽然没出齐,但也冒出了大半。一天晚上,苏王庄的村民老王约了四个人,本打算去东郊村挑水。人到齐后,一个叫二福的说:“东郊太远,咱们累了一天,不如夜里去西湾村的井上碰碰运气。”在场的人都说:“那恐怕不行吧!听说是胡三在看井。”胡三在当地有一定的“知名度”,邻村的大人小孩几乎都认得。二福却说:“那人傻乎乎的,说不定在哪儿睡着了。要是那样,咱们不就能挑上水回来了?要是他醒着站那儿,咱们再转头去马村也不迟”,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便都同意了。</p><p class="ql-block">“偷水”不能去太早,得等夜深人静、大伙儿都睡熟了才行。于是几个人各自回家先眯了一会儿。估摸着到了夜里十点多,夜深人静时,他们又聚拢起来,挑着水桶,拿着拔水用的绳子,借着星光,循着模模糊糊的路影朝西湾村走去。</p><p class="ql-block"> 来到离井台不远处,他们放下水桶,蹑手蹑脚地摸到井台四周察看。只见胡三盖着被子,睡在井台边一块门板上,正打着呼噜,看样子睡得正沉。见胡三睡熟了,老王、二福他们四人便悄悄上前,一人抬起门板的一角,连人带板挪到了井台附近一个僻静的角落,让他继续在那里安睡。几个人迅速返回,挑起水桶来到井边,合力搬开压在井口的大石头,把水桶下到井里。他们相互协作,很快就拔上来了四挑水。接着,他们麻利地盖好井口,把水挑到离井稍远一点的地方放下。放下担子,四人又折回去,准备把胡三抬回到井边去,他们小心翼翼,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胡三,他们一人抬起门板的一角,慢慢地移动,刚走出几步,胡三翻了个身,几个人想到胡三是不是醒过来,如果是那样,就得放下他挑起水赶快跑,只要跑开了,胡三笨手笨脚肯定追不上。谁知胡三翻了个身后始终没有醒来。最终他们把睡梦中的胡三连人带门板抬回了井台上。此时,胡三的呼噜声比先前打得更响了。</p> <p class="ql-block">三 没有挑回来的水</p><p class="ql-block"> 在缺水的年份,苏王庄人除了去东郊村挑水,另一个常去的地方就是马村的崖泉。崖泉位于马村背后的小山崖下,离马村有一公里多的山路,距苏王庄约莫五公里。它背靠荒山秃岭,植被稀疏,向南却视野开阔,层峦叠嶂的天然森林尽收眼底,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几股清泉从崖壁石缝中汩汩涌出,汇聚在崖底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潭里。平日里,泉水溢出潭沿,在山坡上形成一股细流,慢慢渗入下方的土地。即便遇上大旱,水量虽减,却从未断流,成了马村及周边村民赖以为生的水源。越是干旱,这里越是热闹,通往崖泉那蜿蜒盘旋的山路上,挑水的人络绎不绝。</p><p class="ql-block"> 苏王庄的农民王大虎,个子高大,人老实本分,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家里大小事都由他老婆李改英当家,大虎在她面前总是十分顺从。又是一个大旱年,这天,改英对大虎说:“我早点给你做上午饭,你趁晌午这点空闲,去崖泉挑担水回来吧。”大虎应了声:“行。”</p><p class="ql-block"> 下工后的大虎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挑起水桶,迈开大步就朝崖泉赶去。天旱水缺,挑水的人多,水潭里的存水常被舀得所剩无几,得用马勺耐心地一点点舀进桶里,有时还得等上一阵才能凑满一担。大虎到的时候,刚巧有人挑着水离开。他蹲在潭边等了十多分钟,总算把两只桶都舀满了。他找来些小树枝盖在水面防晃,便挑起担子踏上了归途。</p><p class="ql-block"> 他沿着盘旋的山路攀上山岭,又顺着小道下到马村。从马村回苏王庄是条宽敞的大路,大虎挑着水,一路小跑往家赶。走着走着,天空突然飘来几朵乌云,越聚越大,很快,除了西边天空还透着一丝蓝,整个东边都被浓重的乌云严严实实遮住了。眼看这天色骤变,大虎心里一紧:怕是要下大雨了!他赶紧加快了脚步。离家还有不足一里地时,一道刺眼的闪电猛地在他周围亮起,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裹挟着密集的雨点,由东向西,哗啦啦地漫了过来,声响越来越大。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山野田畴,瞬间被倾盆大雨吞没。</p><p class="ql-block"> 雨声迫近,瓢泼大雨紧随而至。大虎挑着担子,顶着雨幕继续往家奔,心想再撑个十分八分就到了。又走了一小段,雨势更猛了,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转眼就把他全身浇了个透湿。这时,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大的雨,庄里的蓄水池肯定能积上水了。再说,自己浑身湿透,这副狼狈相,挑着水桶在雨里跑,要是被人瞧见,岂不成了笑话?不如把水倒了,回头去池里挑!念头一起,他当机立断,把两桶辛苦挑来的水哗啦一声全泼在了路上,挑着空桶,气喘吁吁地撒腿就往家里猛跑。</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怪,他跑着跑着,雨竟越来越小。等他冲进村口时,雨彻底停了。望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水桶,大虎心里猛地一沉——后悔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刚才倒掉的那两桶水,此刻显得那么可惜。</p><p class="ql-block"> 他刚迈进自家院子,云开雾散,炽热的太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宽敞的院地上。听到脚步声,改英赶忙从屋里迎出来招呼。门一开,却看见大虎耷拉着脑袋,挑着两只空桶,一脸沮丧地站在那儿。改英愣住了,一脸茫然地问:“咋回事?”</p><p class="ql-block"> 大虎支支吾吾地把路上倒水的事说了一遍。改英听了,真是又气又笑,忍不住数落了一句:“你呀!”随即又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算了算了,只要人没事就好。”</p><p class="ql-block"> 大虎心里过意不去,闷声道:“晚上我再去崖泉挑一担回来。”</p><p class="ql-block">2025年6月写于家乡松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