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天安门诗抄》

冰郎

　　背景资料: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重要政治事件频发的一年。在这一年，中国经历了多位重要政治人物的逝世、自然灾害、经济困境以及政治斗争的高潮。

《天安门诗抄》是1976年清明节期间，数百万首都人民群众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声讨“四人帮”，以诗词、花圈、血书等形式表达哀思与愤怒的诗歌总集‌，反映了人民群众对周总理的深切哀悼和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反抗。‌‌‌‌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其重量就像一座山，瞬间可能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生活中一个平凡微小的人物，年轻时因酷爱文学并喜欢独立思考，在大时代的更迭和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幼稚青涩的我竟因一段“舞文弄墨”将自己几近陷入被动和无奈的境地，也险乎改写我的人生剧本。

1976年，注定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年份。这一年中华民族经历了从年初的周总理离世，将整个国家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痛中，紧接着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又让全国陷入哀伤，可当全国人民还没从废墟中缓过神来，又经历了朱德元帅和毛主席接连离世的多重打击，不到一年间整个国家笼罩在无尽的悲伤之中。

　　经历这段沉重而复杂的历史时期的我满心忧虑且超越年龄的心智早熟，虽然当时只有22岁，却深感自己政治责任重大，忧国忧民的重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更加密切地关注着国家政治形势走向。

　　当时的我可是“天之骄子”呢！政治身份共青团员、从工人阶级队伍中优选到无锡深造的工农兵学员，此刻已完成三年学业正在无锡动力机厂搞毕业设计。说是三年学习其实大部分时间接受的是政治教育，参与工农兵学员“上、管、改”学校，从不考试极少作业，那个年代老师不敢教、学生不愿学，加之我本身一直重文轻理严重偏科，对所学的工科知识没有兴趣，但在这个国营大企业实习期间却是我最愉快的一段日子，该厂对我们关照实在够优厚的，厂医务室可免费看病治疗，于是我顺便做了个脚趾甲沟炎的开刀小手术，第一次领教了打麻药、开刀手术，术后还领了张单子可去食堂吃一份病号饭，这让我兴奋的忘了手术疼痛。离开医务室时我又“顺手牵羊”两本医务室处方笺，这足可解决我实习期间草稿纸问题；另外在厂图书室一次还可借阅5本参考书，宽敞明亮的阅览室里有小说、诗歌，大量的报刊杂志尽情浏览，让我每天都能幸福地畅游在文科书籍的海洋中。我们吃住在动力机厂，因为三个月后就毕业分配了，目前除了完成毕业设计外压力并不大，时间也比较宽裕。

　　1976初的冬季好像比往年来的早也格外的冷。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带着对中国人民深沉的爱与无尽的责任，周恩来总理离开了人世。1月9日早新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广播了周总理去世的消息，全国所有的国旗都降了半旗……

　　沉痛的哀乐声将这不幸的消息传向大江南北，悲痛的哭声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骤然响起。当晚我们聚集在无锡动力机厂各个电视放映室，观看中央台晚新闻中央政治局委员前向周恩来遗体告别。观看电视转播的人群痛哭失声，可对于“四人帮”在灵前的丑恶表演无不愤慨。

　　先哲有言，愤怒出诗人。极度的悲伤和愤怒，回到寝室我久久难以入眠，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此刻只有用诗才能抒发我心里激荡的情感。我仿屈原的《离骚》赞叹周总理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坚定信念和爱国情怀，《离骚》中那耳熟能详的诗句让我热泪滂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慨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最后发出灵魂之拷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一切我都是趴在双人床上的被窝里用书写质量相当好的医务室处方笺完成的，几十页纸一气呵成后默默诵读浑身热血沸腾仍毫无睡意，乘兴我又挥笔疾书一首七律，标题为:甘洒热血继承总理遗志。眼看东方已白一缕晨曦照在我的身上，一夜未眠竟无倦意，我将诗用“”处方笺”工工整整又抄录一次，赶在邮局刚上班我挂号邮寄给当时全国主流杂志北京的《诗刊》。这里有个细节必须要交代清楚，因为我是“投稿”所以落款处留下了我真实姓名和通讯地址。

　　医务室处方笺的妙处是不仅可当草稿本还可以让我尽情地创作诗歌散文，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时我们不少同学都用它作草稿纸。

诗稿寄出后没有刊出也没有退稿，我也逐渐淡忘了此事。

三个月后毕业前夕的一天校党委书记单独找我去谈话，神情严肃话语恳切，告诫我要加强政治学习，安心搞好本职技术工作。他很关心地说，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要懂得珍惜云云。这番话让我不知何意，他当然也没提我写诗的事，但我心里清楚这肯定与此有关，我心里倒很坦荡，虽隐约感觉情况不太妙，但认为自己文字内容没有问题，且也属正常投稿。后来的毕业分配很顺利，我回到了当年送我去读书的家乡老厂。

　　那年清明节北京群众自发聚集在天安门前追悼总理，“四五运动”爆发，亦称“天安门事件”。这是一场以反对“四人帮”、否定文革的全国性的群众性非暴力反抗的抗议运动。四五运动源于全国人民对周总理的悼念，实际上也是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它的实质是拥护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充分体现了当时的人心向背。那天广播早新闻在批判一首“反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理解了内容加之播音员钪锵有力的朗诵我听了暗暗喝彩，当时虽说是“批判”，我却很欣赏作者的文采并极赞成作者鲜明的政治立场。后来我得到流传的这首诗的下半阙:骨沃中原土，魂入九垓舞；英灵在人间，长擂震妖鼓。这几句诗让我更觉痛快过瘾，它不但道出了人民群众的心声更是旗帜鲜明地反抗“四人帮”的倒行逆施。

　　回厂后我在厂技术科岗位积极努力地工作，当时厂技术队伍处于青黄不接，多年没有新生力量补充，我们这一批虽然所学知识少，实践中也根本满足不了需要，但我们是经过锻炼的“工农兵学员”，有闯劲有干劲，在厂里自然就成了政治上的培养对象。支部书记找我谈话，鼓励我写入党报告，可是一批又一批发展新党员时都与我无缘。也没有人告诉我问题出在哪、该往哪个方向再努力。素来敏感的我思来想去第六感隐约觉得这一切都似与那首诗有关？！

　　其后中华大地发生了大地震、开国伟人接连去世等大事，注定了这一年是极不平静、充满悲伤痛苦的一年。

但这一年也发生了一件令人振奋的大喜事，10月6日，“四人帮”反党集团被粉碎，全国亿万群观众衷心拥护，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历史性胜利，宣告十年政治内乱至此结束。

　　国家政治生态发生的重大变化让我激动和兴奋，出乎意料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几个月后的一天上班时我接到通知，厂党委书记要找我谈话。老书记是从中央机关下来的一个老革命，也是位文革时期受到迫害的老干部。他当着我的面打开了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份公函，我探头看去上面盖着鲜红的两枚大印，原来是我在无锡读书的学校接到北京的调查公函，证明我当时是在校学生和在校表现，然后是学校对我毕业时做的鉴定和结论。老书记告诉我，在我用“处方笺”草写的那首悼念周总理的诗里，我居然创造性地提出“四丑”名词，以及文字上对“四丑”的嘲讽和愤恨，这在当时理所当然地触犯到了政治大忌，性质更严重的是清明节北京群众在天安门广场祭奠周总理时，竟有人将这首诗抄录在天安门广场，因流传甚广，于是在追查作者时追到了杂志社和无锡。他说，其实你也是上了追查名单的，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放你一马”可能因你是“在校生”、又有不在现场证明吧！但作为“内控”问题放入个人档案其实也是不小的问题啊！这一切我当然一无所知，但毋庸置疑的是档案里的那一页纸必将影响我一生的政治生命。

老书记亲切地对我说，目前此事已很清楚并已了结，今天找你来就是将此文字结论当你面销毁，希望你放下包袱继续努力学习进步。对于你的工作表现我们组织上对你其实是充分肯定的… …看到眼前的一切，听了老书记的话，解开了一直萦绕我心头的疑团，我也深深理解并感谢当时无论是学校、工厂一级组织他们对我默默关心和保护，他们才是我政治生命中的“摆渡人”。

　　时光荏苒，转眼我已是拼争半生韶华已逝的老者，虽说此乃几十年前的一场笔墨惹来的噩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就淡化成了过往，但仍时常怀念那份青涩时代的“不知愁滋味”的诗情和那腔正义感，这一段难忘的阅历，也让我时常感叹和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时光。

清代小说家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秦时月》有一句诗：“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这句话表达了人生会有很多不同的选择和道路，而我年轻时的因懵懂无知身不由己卷入这场波云诡谲改变民族命运的政治漩涡，也恰恰印证了青年人敢爱敢恨和意志纯真，它像一块磨刀石，砥砺着人的意志和品格，经不懈努力书写人生的华章。在这历史转折关头、个人人生岔路口的选择中，我也从不后悔且万分庆幸我的这项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