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狗疯了”（8）

风向标

第八章：裂痕

【梗概】林志强深夜独自翻阅被水浸湿的工地事故报告，发现“焊接缺陷”和“材料不达标”等关键信息与他记忆中的官方版本完全不同，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老周的电话。小翠无意中发现林志强隐瞒事故真相后，愤怒质问：“你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严重裂痕，大黄不安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走动。当年事故中第三位幸存者马工的出现，带来了决定性证据——一段记录材料问题的手机视频，林志强在雨中独自坐在重建的工地上，回忆三年前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内心独白道：“我究竟是在保护公司，还是在保护自己的前途？”

店铺重新开业后的第三天深夜，林志强独自坐在后间的办公室里。窗外雨声淅沥，偶尔有车灯扫过墙面，映出他紧锁的眉头。桌上摊着那份被水浸湿的事故报告，旁边是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大黄趴在他脚边，时不时抬头看看主人，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林志强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继续研究那份文件。水渍模糊了大部分文字，但几个关键段落依然可辨：

1. “焊接点存在明显缺陷。”
2. “材料检验报告与实物不符。”
3. “建议追查供应链。”

每一个词都像锤子敲在林志强心上。他清楚地记得公司最终公布的调查报告——“不可抗力导致的意外坍塌”。当时作为现场负责人的他，还在新闻发布会上重复了这个结论。

手机屏幕亮起，是老周回复的消息：“那份报告我也有印象，但后来再没人提起。马工可能知道更多，他管材料验收的。”

林志强盯着“马工”这个名字看了很久。马国伟，当年的材料验收员，事故后不久就辞职回老家了。他们三个——林志强、老周和马工，是那次事故中仅存的亲历者。

“大黄。”林志强轻声说道，“我可能犯了个大错。”

狗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映着台灯的光。它似乎能理解主人的不安，把下巴搁在林志强的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林志强拨通老周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老周的声音带着睡意：“这么晚了……”

“报告上说材料有问题。”林志强直接切入主题，“为什么当时没人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老周坐了起来：“你看到完整版了？”

“只有一部分。水泡过，看不清全部。”

老周叹了口气：“当时公司压下来了。说会影响整个项目，大家都会失业……马工反对得最厉害，所以……”

“所以他就'被辞职'了？”林志强感到一阵反胃。

“我们都有家要养。”老周的声音低了下去，“你当时不也……”

林志强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黄跟着站起来，尾巴低垂，不安地看着他。

三年前的记忆碎片般涌来——深夜的紧急会议，公司高层严肃的脸，律师推过来的声明稿……那时他刚三十出头，是公司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前途无量。而事故发生后，公司承诺会私下补偿遇难者家属，条件是他们必须配合官方说法。

“我到底做了什么……”林志强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温热的液体。

第二天清晨，小翠推开店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林志强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旁边是摊开的文件和空咖啡杯；大黄警觉地抬头，看到是她又放松下来，尾巴轻轻拍打地面。

“你们通宵了？”小翠轻声问，放下包走到桌前。

林志强猛地惊醒，下意识地用手遮住文件，但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小翠的注意。她好奇地瞥了一眼，看到“事故调查报告”几个模糊的字样。

“这是什么？”她伸手想拿。

林志强迅速合上文件：“没什么，旧资料。”他站起来，动作太急差点撞翻椅子，“我去洗把脸。”

小翠皱起眉头。林志强从不对她隐瞒什么，这种反常的防备让她心里一沉。趁他去了洗手间，她小心地翻开文件——虽然大部分内容已经模糊，但几个关键词清晰可见：“责任认定”、“材料缺陷”、“隐瞒”……

当林志强回来时，发现小翠正盯着那份报告，脸色苍白。

“这是三年前工地事故的真相？”她抬头，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意，“你们明明知道是材料问题，却隐瞒了？”

林志强的喉咙发紧：“事情没那么简单……”

“死了两个人！”小翠的声音突然拔高，大黄吓得躲到了货架后面，“你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还开宠物店，还……还……”

她说不下去了，抓起包转身就走。林志强想追，却被自己混乱的思绪绊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听着店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大黄慢慢蹭过来，用鼻子顶他的手。林志强蹲下来抱住它，把脸埋在它温暖的毛发里：“我搞砸了，大黄。”

整整一天，小翠都没回店里。林志强给她发了十几条消息，全部已读未回。傍晚时分，他忍不住去了她家，却被小翠的母亲告知她去了朋友家过夜。

“你们吵架了？”老人敏锐地问，手里还拿着给狗织到一半的毛衣。

林志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点点头：“是我的错。”

“年轻人哪有不吵架的。”小翠的母亲出乎意料地安慰他，“给她点空间，想通了就回来了。”

但林志强知道，这次不一样。这不是普通的争执，而是关乎信任和原则的根本性问题。他谢过老人，慢慢走回店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接下来的三天，小翠只通过短信处理店铺事务，拒绝任何见面或通话。林志强试图通过大黄传递和解的信息——让狗叼着小纸条去小翠家，但她只是收下纸条，摸摸大黄的头，然后关上门。

第四天下午，转机意外出现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里，环顾四周后径直走向正在整理货架的林志强。

“林工头？”男人试探性地问。

林志强转身，一时没认出来人。对方摘下棒球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道从额头延伸到太阳穴的疤痕——那是坍塌事故留下的印记。

“马工？”林志强震惊地瞪大眼睛，“你怎么……”

“老周说你在找当年的真相。”马国伟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口音，“我正好来城里看病，就过来一趟。”

林志强赶紧把他请进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马国伟的手一直在抖，茶杯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事故后我就回老家了。”他开门见山，“但这些年一直睡不好。那两个人……老李和小张，他们本来不用死的。”

林志强的胃部一阵绞痛：“报告上说材料有问题……”

“不止有问题，根本就是废品！”马国伟突然激动起来，“我验货时就发现了，打了报告上去，可第二天材料还是用上了！”他掏出一部旧手机，“这里面有视频，我偷偷拍的。”

视频很短，只有三十多秒，但足够清晰——钢材接口处的焊接粗糙不平，马工的手指出几处明显缺陷，画外音说：“这批货根本不合格……”

“为什么当时不拿出来？”林志强问。

马国伟苦笑道：“公司给了我两个选择——拿钱走人，或者和材料商一起背锅。我女儿刚考上大学……”他的声音哽咽了，“我对不起老李和小张。”

林志强盯着那段视频，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事故后公司高层说的话：“这是意外，谁都不想发生”、“家属已经得到妥善安置……”、“你的前途还很长……”

“我需要这份视频。”他最终说道。

马国伟点点头，把手机推给他：“拿去吧。我留着它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一……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送走马国伟后，林志强坐在办公室里，一遍遍看着那段视频。三年来第一次，他允许自己回忆那个夜晚的全部细节——刺耳的断裂声，尘土的味道，老李被拉出来时已经冰冷的身体，小张妻子在医院走廊里的哭声……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大黄紧跟在后。雨又下了起来，冰凉的水滴打在脸上，和他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林志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当年的工地——现在是一座崭新的购物中心。

他站在雨中，望着灯火通明的商场，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什么“为了大家的饭碗”，什么“公司会处理好的”……都是借口。真相是，他害怕失去刚刚起步的事业，害怕面对受害者家属的眼睛，害怕承担那个年纪承受不起的责任。

“我真是个懦夫。”他对着空荡荡的广场说。

大黄蹭着他的腿，发出担忧的呜咽。林志强蹲下来抱住它：“我该怎么办，大黄？”

狗当然无法回答，但它温暖的体温给了林志强一丝安慰。他决定回家整理所有证据，然后……然后做他三年前就该做的事。

回到店里，林志强惊讶地发现灯还亮着。推开门，小翠正站在收银台前整理账本，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的笔记本落在我家了。”她平静地说，指了指桌上的黑色笔记本。

林志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三天不见，小翠瘦了一圈，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他想道歉，想解释，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了里面的内容。”小翠突然说道，声音微微发颤，“不是故意的……它自己翻开了。”

林志强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本笔记里除了店铺账目，还有他从未示人的私人记录——关于大黄的康复过程，关于店铺的构想，还有……关于小翠的点点滴滴。

“小翠今天笑了三次……”

“她喜欢薰衣草味的洗发水……”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记这些干什么？”小翠问道，手指紧紧攥着账本边缘。

林志强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马国伟的手机，播放那段视频：“这是我今天得到的。三年前工地事故的真相。”

小翠看完视频，表情从困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悲伤：“你打算怎么办？”

“做正确的事。”林志强轻声说道，“明天我会联系遇难者家属和媒体。”

“为什么当初要隐瞒？”

林志强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害怕。害怕失去工作，害怕面对后果……害怕承认自己参与了这样的错误。”他直视小翠的眼睛，“这三年我一直在逃避，直到遇见你和大黄……我才开始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小翠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不是你过去犯的错……而是你不信任我，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我害怕失去你。”林志强的话脱口而出，“就像我失去大黄那次一样……我太害怕重蹈覆辙了。”

大黄适时地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尾巴轻轻摇晃，像是在说：“你们能不能别吵架了？”

小翠蹲下来抱住大黄，把脸埋在它的毛发里。当她再次站起来时，脸上还有泪痕，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见家属好吗？”

林志强感到胸口那股紧绷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你不生我的气了？”

“当然还生气。”小翠擦了擦眼睛，“但比起生气……我更不想看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林志强想拥抱她，想亲吻她的额头，但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谢谢。”

“别急着谢我。”小翠抽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活力，“这事还没完呢。现在……先把这三天积压的订单处理了，店长大人？”

林志强点点头，如释重负地笑了：“遵命，后勤部长。”

他们工作到深夜，默契地像从未有过隔阂。大黄趴在两人中间，时不时打个哈欠，但坚持不睡，仿佛要确保它的两个人类不会再吵架。

凌晨两点，当他们终于锁好店门准备回家时，小翠突然问：“笔记本里写的是真的吗？”

林志强的耳根发烫：“哪……哪部分？”

“你说‘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小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后面想写什么？”

林志强鼓起勇气，在路灯下看着她的眼睛：“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和你一起。”

小翠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没有回答，但在分别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回家的路上，林志强想起马国伟临走时说的话：“真相可能会伤人，但谎言会杀死灵魂。”明天将是艰难的一天，但至少，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

大黄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林志强伸手摸了摸它温暖的皮毛，第一次感到未来虽然不确定，但不再可怕。（本章4152字，下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