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垛下的童年｜散文

👦文华

麦垛下的童年

小时候收麦子，和现在大不相同。那时要用镰刀将小麦割下，一捆捆运到场院里，摊开晾晒。待麦秆焦脆，便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子反复碾压。前前后后十几天，场院里人影穿梭，热闹非凡。

割麦，是麦收的第一场硬仗。天还没亮透，父亲的烟袋锅子就在堂屋磕得“哒哒”响，母亲往我和弟弟怀里塞了两个冷馒头，我们揉着惺忪睡眼，跟着爹妈深一脚浅一脚往麦田走。露水把裤脚浸得透湿，麦芒划过腿肚子，像有无数小针在扎。

父亲弓着背像张绷紧的弓，左手薅住一大把麦穗，镰刀贴着地皮“唰”地一拉，麦秆断裂声混着麦香扑进鼻子。他身后很快堆起齐腰高的“麦铺子”，母亲蹲在地上，麻利地把麦铺子拢成小堆，草绳在她膝头绕两圈，三两下就捆出个敦实的“麦个子”。我和弟弟举着小镰刀跟在后面，学着大人的样子割麦，可镰刀总打滑，不是割不断麦秆，就是把土块也刨出来。父亲直起腰捶了捶背，粗着嗓子喊：“小兔崽子别捣乱！去拾麦穗！”

日头越升越高，麦浪在风里翻涌，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流进眼睛，蛰得生疼，后背的粗布衫能拧出水来。最讨厌“麦黄风”，裹着麦糠往脖子里钻，喉咙干得冒烟。我和弟弟瞅准机会，溜到地头的老槐树下，揭开陶罐猛灌绿豆汤，凉丝丝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连带着燥热都消了几分。

囤场，便是把场院压得平整坚实。我家的场院在村东南，原是生产队的，土地分包到户后，按人口划分。我家人口多，分得的场院足有一亩半。麦收前，父亲便开始囤场。他先用耙子浅浅地划开地表土，套上石磙碾压时，后面挂几根树枝，更容易碾平。如此碾上几遍，再均匀洒水。待地面不粘泥了，撒一层麦糠或碎麦秸，继续碾压。最后扫去浮糠，场院便硬实平整如镜，既不开裂，麦粒也不会嵌进缝隙，待到“拾场”（收集脱粒后的麦粒）时，也容易归拢。有的人家偷懒，不划表面，只泼水撒糠碾压，结果粘不牢，打场时尘土飞扬，麦粒也跟着遭殃。

场院边上，有间低矮的小屋。离家远，打场的农具来回搬运不便，囤好场后，农具便陆续搬来存放在屋里。小麦进场，小屋又成了守夜歇息的地方。它还是骤雨中的庇护所。天说变就变，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场上的麦子来不及盖篷布，人们淋得透湿，慌忙挤进小屋躲雨。小屋并非家家都有，有时几户人家十几口人挤在一处，满满当当。父亲有时也将脱好的麦粒装进编织袋，暂存小屋，等天晴了再摊开晒干，省得在家与场院间来回折腾，晒好便能直接拉去交公粮。

看场，就是睡在场院看守粮食。幼时跟父亲看场，纯属贪玩。偌大的场院平整开阔，任我们奔跑撒欢，围着麦秸垛追逐躲藏。那时虽没电灯，各家为打场，都点起汽灯，高高挑起，将场院照得亮如白昼。上了初中，便和弟弟一同看场。学校放麦假，看场便不只是玩闹，有了任务——看好刚运来的“麦个子”（草绳捆扎的麦捆），防人偷抱。那时真有人偷，我家丢没丢过不记得，但常听邻里议论夜里失窃的事。再有便是提防风雨，一旦变天，得麻利地用篷布盖好麦垛和粮食。篷布上搭着拇指粗的麻绳，两端用木杈深深插进麦垛里固定。

半夜里，父亲常擎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绕着场院巡视一圈，见无事才回家。他总说：“你俩这也叫看场？睡得像死狗，被人抬走都不知道！”确是如此，我俩徒有其名，真遇上贼，怕是毫无用处。母亲则说：“谁想偷就偷点去吧，咱家麦子多，还能都偷光？”其实她比谁都心疼粮食，只是更心疼我俩。若遇恶劣天气，父亲便留下同睡场院，生怕夜里风雨突袭。天蒙蒙亮，他又起身下地割麦去了。

碾场，是将麦粒从麦穗上碾落。这是每年最喧腾的几日。麦收虽长，但最要紧的便是碾场这几日。麦子要及时摊开晾晒，偌大的场院铺满带秸的麦子。日头最毒的正午，更要勤加翻晒。晒透了，才开碾。那时拖拉机金贵，雇来碾场花费不小；脱粒机虽快，但脱不干净，除非连阴雨怕麦子发芽，轻易不用。家家户户多是牲口拉着石磙子，一圈接一圈地碾压。碾几遍，翻一遍麦秸，再碾，直到麦秸压得稀碎，麦粒尽数脱落。只是麦秸、麦糠、麦粒混作一堆，“拾场”时不易分离。

碾场时，总有一人戴着草帽，立于场心。左手牵着长长的牲口缰绳，右手执鞭，口中不时吆喝“嘚、驾”，鞭梢甩出清脆的炸响，催促牲口快些。石磙大小不一，长约八九十公分，粗约四五十公分，有的是整块青石凿成，有的是水泥浇筑。牲口也各异，驴、骡皆有。我家用的是一头小毛驴。我和弟弟轮流上场赶驴。那驴颇有脾气，顺心时，老实拉着石磙转圈；若犯了倔，要么越拉越快，要么尥蹶子连踢带蹦。这时，父亲只得亲自上阵，或是母亲发话：“让驴歇歇吧！”毛驴便低头嚼食脚下的麦粒。父母从不呵斥，只说麦子丰收，毛驴拉肥耕地出了力，该犒劳它。

碾场的人随着牲口缓缓移动，也不忘扯开嗓子与邻人搭话，声震全场。嗓门最洪亮的，当属老生叔。他家与我家同住一巷，关系亲厚。刮风下雨，他常帮我家盖篷布；拾场时，他和婶子也常来搭手。印象里他总是乐呵呵的，仿佛地里的活计永远压不垮他。碾场时，他鞭子甩得“啪啪”山响，不时吆喝婶子：“红英，拿水来！”婶子提着烧水壶赶来，也不知是凉白开还是绿豆汤。他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下，牲口兀自转圈，他高举缰绳从婶子头顶绕过。喝完递回水壶，待婶子走出麦场，又是一声炸鞭伴着吆喝：“嘚、驾！”接着便大声感叹：“赶紧碾吧！麦子没打完，交公粮的通知怕就来了，听说今年又加码了！”

老生叔是县一中的高中生，肚里有墨水，知道的新鲜事多。夜晚，各家的场院收拾停当，半大的孩子们都爱聚到他那儿。他要么捧着本书，要么捏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把听来看来的故事讲给我们听。那时正流行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他便讲杨六郎、讲奸贼潘仁美、讲萧太后、讲穆桂英……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夜深了，他便打趣：“还不回去？家里的粮都让人偷光喽！”有时是他困了想睡，有时是看风起了，准备扬场。记忆中他讲过许多故事，可惜年深日久，大多模糊了。后来他当了村里的文书。

扬场，是借风之力分离麦粒与麦糠。需顶风扬锨，麦糠轻，被风吹向一边；麦粒重，直直落下。风太大也不行，会把麦粒麦糠一并卷走。因此扬场多在风清气凉的夜晚或清晨进行。这是麦子从地里割下，到打场结束的最后一道工序。看着金灿灿的麦粒如雨点般落下，渐渐堆积成丘，心中那份欢喜，难以言表。我家扬场是父母齐上阵。碾一场积下的麦粒麦糠混合物，堆得像座小山。若只一人挥锨，怕要扬上几天，胳膊都抬不起来。有时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一锨锨扬起，盼着麦粒在空中散开，好让风带走更多糠秕。常常是夜里起风就开始扬，直到次日中午才能扬完。十几亩地的麦子，近万斤粮食，扬出一大堆麦糠、一大堆麦粒，累得父母要歇上两三天才缓过劲。后来他们学乖了，碾一场，有风就扬一场，不再积压，人也轻松些。扬净的麦粒，大多堆在场院用篷布盖着，待晴天晒干。除了交公粮的，余下的便倒入自家粮仓。

封场，意味着场院完成使命，或复耕，或闲置。小麦打完了，场院除了偶尔晾晒麦子，基本闲置。打场留下的麦秸，要垛起来。垛子有圆有方，最后在垛顶糊一层泥巴，雨水便渗不进去，保持干燥，留作冬日的牲口草料或灶下引火。打麦垛也是技术活。麦秸一层层往上堆，尽量码出形状。上面需有人专门踩实，这活常由我和弟弟干。父母在下面往上扔麦秸，我俩在上面调整高低，使劲踩踏。下面看不见上面，有时一木杈麦秸劈头盖脸扔上来，就把我俩埋在下头。堆得差不多了，便围着麦垛修整，用手一点点撕扯麦秸，力求上下整齐。

若是圆垛，便按着弧度撕一圈；方垛则要上下齐整，左右成线。手艺差的，撕垛时能把垛子撕塌了。方垛比圆垛好打，底座大的比小的稳当。我家麦秸多，场院又大，常打方垛，且垛得格外高大。有的人家会把场院犁一遍，点上绿豆芝麻。虽长得稀稀拉拉，未必有多少收成，但总好过荒着，得一点是一点。一年中最喧闹的场院，终于重归平静。那间小屋堆满了麦糠，偶尔路过探头张望，父亲便用泥巴把门糊上，防人进去捣乱。

四十多年倏忽而过。如今走在城里的柏油路上，总恍惚听见石磙碾场的轱辘声。闭上眼，父亲弯腰割麦的背影、小毛驴甩着尾巴拉磙子、老生叔讲故事时手舞足蹈的模样，还有那扬起的金黄麦雨，都还在记忆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