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十五、王田闹剧</p><p class="ql-block"> 始建国元年正月朔日，未央宫前殿的铜钟撞碎了西汉的残梦。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穿过丹陛，王莽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在三百乐师的雅乐声中拾级而上。十二道冕旒在他眼前晃动，将阶下群臣的面孔割裂成斑驳的光影——大司徒马宫的朝笏微微颤抖，曲阳侯王根的眼角跳着青筋，唯有太学博士们眼中燃着异样的光。当司仪高喊"改元始建国，布新天下"时，他突然抬手掀开冕旒，露出那双在太学苦读时便已熬红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穿透编钟的余韵，震得檐角铜铃轻颤，"今颁《王田令》，天下田亩尽属朝廷，更名'王田'，严禁买卖。"黄绢诏书展开的刹那，朱红印泥在晨光中泛着血光："男口八人授田一井，过限者分与宗族乡邻；无田者，按制受田。敢有非毁井田、煽惑民众者，流放朔方！"殿内骤然死寂，唯有殿外雪粒打在铜瓦上的簌簌声。马宫的朝笏"当啷"落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而王莽盯着阶下涌动的袍角，想起二十年前在曲台署校书时，曾用墨汁在《周礼》"井田"二字旁画下重重波浪线。</p><p class="ql-block">诏书颁行第三日，长安朱雀街的布告栏被挤得水泄不通。卖草鞋的李三踮脚扒开人群，皲裂的手指刚触到黄绢上的"无田者授田百亩"，就被身后佃户的哭嚎震得缩手。那是个脸上刻满沟壑的老汉，正朝着未央宫方向磕头，额头在冻硬的青石板上磕出一个鼓包，血珠混着雪水蜿蜒而下：“大同世界，而今吾有幸得见。”</p><p class="ql-block"> 街东头绸缎庄的老板陈九公阴沉着脸往回走，怀里揣着刚从账房抢出的田契——那些盖着汉廷印玺的桑皮纸，此刻正被他塞进灶膛，火苗舔过"某某里民田百亩"的字迹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p><p class="ql-block"> 河南郡阳武县的麦田里，丈量官王隆裹紧了冻裂的袖口。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衙役，而是持剑的羽林卫，铁锥每扎进一寸土地，都伴随着田主王老虎的叫骂。"我家八代节衣缩食攒下的千亩良田，凭什么充公？"王老虎的吼声震落了麦梢的霜花，家丁们挥舞的锄头在晨雾中划出弧线。王隆冷笑一声，展开袖中诏书，黄绢边缘已被风雪磨出毛边："始建国元年正月所颁王田令，陛下登基亲谕，抗命者以'谋逆'论处！"话音未落，羽林卫的环首刀齐刷刷出鞘，刀背映着王老虎煞白的脸，也映着远处田埂上，几个缩在草垛里窥视的佃户——他们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下，藏着磨尖的桑叉。</p><p class="ql-block"> 关中平原的丈量文书在未央宫西阁堆成丘陵。王莽用象牙签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着大司徒马宫念奏报的声音越来越低："十三州中，唯河南、河内等郡略有成效，其余州郡皆称'无过限之田'。齐郡太守奏称，豪强聚众千余，焚毁丈量所，杀官差十七人......"他突然捏碎了手里的玉镇纸，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竹简"均田"二字上，将竹简染得发亮。窗外传来太学方向的喧哗，是儒生们在争论"古井田制是否可行于今"，而他想起登基那日，自己站在社稷坛上对天起誓时，坛下百姓眼里闪烁的光。</p><p class="ql-block"> 深夜的上林苑露台上，北斗七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王莽裹着狐裘，望着昆明池里冰封的残荷，想起去年冬日巡视上林苑的情景——那些被圈占的沃土上，只长着稀疏的荒草，而苑外流民正啃食树皮。"传旨，"他突然转身，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寒鸦，"凡抗命不缴田者，家眷没入官奴，田产充作军粮！"侍中陈崇捧着竹简的手在发抖，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阶前，像两柄歪斜的剑。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天的梆子声里，夹杂着掖庭宫方向隐约的啼哭——那是今日新没入官奴的豪强家眷。</p><p class="ql-block"> 始建国三年秋，函谷关的官道上铺满流民的脚印。张老五背着饿死的老娘，怀里揣着半枚被官府斥为"伪币"的五铢钱。新朝的"宝货制"已颁行半年，从"大泉五十"到"龟贝"共二十八品钱币，让他想起年轻时在赌场见过的骰子。前日他用三枚"小泉直一"买粟，粮店老板却指着他腰间的"契刀五百"破口大骂："朝廷早说了，这刀币只能公卿用！"可普通百姓谁能弄到轻飘飘的"钱货六品"？他路过一处破庙，看见几个流民正用磨尖的骨片分割一具尸体，尸身上还穿着新朝征兵时发的褐衣。</p><p class="ql-block"> 北方边境的烽烟在十月漫过长城。王莽登基时派往匈奴的中郎将王骏，此刻正蜷缩在被焚毁的幕府里。当初他捧着刻着"新匈奴单于章"的铜印踏入单于庭，左贤王的马鞭就抽在他冠冕上："汉家给的是玺，你们给的是章，当我等是县吏吗？"如今匈奴骑兵已攻破云中郡，三十万新朝大军挤在代郡荒野，士兵们嚼着掺沙的粟米，望着关内方向骂娘——他们听说，本该运来的粮草，还堵在洛阳仓里，因为负责押运的郡吏正在丈量田亩，没空管这些"丘八"的死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