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鲍西亚和安东尼奥的爱情暗战

李毅

莎士比亚的喜剧一般分为两类，除了三部既不完全像喜剧又不完全像悲剧的问题喜剧（《一报还一报》，《终成眷属》，《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之外，其余的被称之为浪漫喜剧。浪漫喜剧大多以婚姻结尾，或者至少显示出婚姻会很快举行。在喜剧情节的后面，是爱的欲望。男女主角的行动就是要克服各种障碍去实现他们的爱欲。这种障碍可能是外部的，例如，父母的干预、他人的破坏等；也可能是内在的，例如性格、误会等。

《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人公鲍西亚要完全地拥有自己的丈夫巴萨里奥的爱，就需要克服一个男人设置的障碍：那就是她丈夫的朋友安东尼奥。该剧中对于鲍西亚“克服障碍去实现爱欲”有很生动和隐晦的表现。

在《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中，化装成律师的鲍西娅出现在法庭上，她恳请犹太人夏洛克发善心，不要因为商人安东尼奥没能按时偿还借款就按照契约惩罚他，割掉他的一磅肉。夏洛克拒绝了她的请求。不过她似乎并不生气，而是转变立场，维护夏洛克的权益，多次支持他照约处罚。而待到夏洛克真正举刀抵近安东尼奥赤裸的胸膛时，鲍西娅才大喝一声“别忙！”继而她揭去自己的伪装，显示出她的真实意图：她要求夏洛克践约时不得让安东尼奥流一滴血。这时夏洛克才知道情况不妙，他了割肉的要求，但是鲍西娅还有更狠的一招：按威尼斯法律，异邦人谋害公民，财产半数充公，半数归受害人。为什么鲍西娅对夏洛克如此凶狠？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考察巴萨尼奥和安东尼奥之间的关系。安东尼奥看上去是一个高贵仁慈的商人，对巴萨尼奥怀有真诚的友谊，他慷慨无私，甚至愿意为巴萨尼奥舍去生命。然而，他对待巴萨尼奥的态度是有问题的。如果借给巴萨尼奥大笔的钱让他干正经事，那当然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借钱让巴萨尼奥挥霍无度，就不恰当了。巴萨尼奥养着多个仆人，还有戴面具者来提供娱乐。他去求婚，坐着色彩绚丽的彩船，带着浩浩荡荡的扈从。这一切的排场，都是靠安东尼奥的资助。安东尼奥明明知道巴萨尼奥不可能偿还债务，却竭力为他提供与他的经济状况极不相称的花销。他是在用钱收买巴萨尼奥对他的依赖。

为什么安东尼奥要不惜血本地收买巴萨尼奥的友情呢？这其中的缘由在他第一次出现在舞台上就可看出端倪。他一出场就满面愁容。他的几个朋友猜测对他的忧郁的原因，萨拉里诺猜他是担心他的货船在海上出事，萨莱尼奥说他一定爱上了谁。葛莱西安诺说他故作忧郁之状，以显示自己“智慧深沉，思想渊博”。他对这些说法都极力加以否认。为什么他会忧郁呢？安东尼奥自己没有解释。学者们指出他有同性恋倾向。这样的性取向在当时是一件不可言说的罪恶，因此他因为内心的压抑而抑郁。这样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安东尼奥认识到自己无法打消巴萨尼奥求婚的念头，而如果拒绝帮助他，就只能让巴萨尼奥疏远自己。现在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加强巴萨尼奥对他的感激之情和爱，而达到这一目的最有效的途径就是为巴萨尼奥做出牺牲。由此看来，安东尼奥为朋友舍命之举，并不仅仅出自友情。

因此，安东尼奥和鲍西娅之间必定会有一场为了争夺巴萨尼奥的爱的暗战。这场斗争从巴萨尼奥刚刚求婚成功就开始了。在法庭上表现得最为充分。他邀请巴萨尼奥去法庭，并非是为了让后者解救自己，而是让他到现场见证自己死去的场景—为巴萨尼奥而死。如果安东尼奥真正关心巴萨尼奥的幸福，他会尽量避免巴萨尼奥看到这一残忍的场面，并且尽量去减轻巴萨尼奥的负罪感。但是，安东尼奥没有这样做，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亡永远地得到巴萨尼奥的爱，让巴萨尼奥在懊悔的追忆中度过一生。他在法庭上（第四幕第一场）两次提醒巴萨尼奥，是他导致了自己的死亡：“把你的手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的缘故遭到这种结局而悲伤”；“不要因为你将要失去一个朋友而懊恨，替你还债的人是死而无怨的”。

鲍西娅一旦得知安东尼奥面临的险境，就明白他的死亡会使巴萨尼奥内心受痛苦的折磨，别人和巴萨尼奥本人都会认为他对朋友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巴萨尼奥还可能会把安东尼奥的死归咎于他的求婚，从而损害他们的爱情。因此，鲍西娅化装为律师去救安东尼奥，也是去救巴萨尼奥，救她自己的婚姻。鲍西娅远赴威尼斯法庭的最初目的是同夏洛克争夺安东尼奥的性命，到了法庭上才明白她还得同安东尼奥争夺巴萨尼奥的爱。

这种争夺是由安东尼奥挑起的。他面对死亡，表白了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替我向尊夫人致意，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结局；对她说我怎样爱你，又怎样从容就死；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以后，再请她判断一句，巴萨尼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第四幕第一场）。在这段话里，安东尼奥对鲍西亚发起了挑战：他隐晦地表明他的爱是高于鲍西娅的爱的。他愿意为他而死，而鲍西娅则不见得做得到。巴萨尼奥也许认识到安东尼奥是在问他到底更爱谁，他的回答迎合了安东尼奥的心意，“安东尼奥，我爱我的妻子，/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我愿意丧失一切，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来救出你的生命”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如果他能够选择让谁死在夏洛克的刀下，他宁愿选择鲍西娅去赴死。这一刻安东尼奥取得了爱的胜利。不料这一胜利立刻换来了鲍西娅的报复，她直截了当地对夏洛克说：“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 鲍西娅假意维护夏洛克的利益，却把安东尼奥吓得半死，让巴萨尼奥悲愤欲绝，然后她才出面导演那戏剧性的一幕：在夏洛克的屠刀抵近安东尼奥的胸膛时，她大喝一声“别忙！”随后她反过来毫不留情地对付夏洛克，使安东尼奥绝处逢生，让巴萨尼奥大喜过望。在这一过程中，她的才智和计谋给在场的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来说，更是如此。这便是她重要的动机：她要让安东尼奥见识她的手段，让他对自己既感激又畏惧。她要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手段，逼退安东尼奥，确保自己的婚姻不受干扰。可怜夏洛克这个内心充满仇恨的犹太人，做了他人爱情争斗的牺牲品，成了鲍西娅布设的棋局中一粒必须被舍弃的棋子。

庭审结束后，鲍西娅必须还要做一件事：要让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知道法庭上大显身手的律师就是她本人。庭审结束后，鲍西娅索要安东尼奥的手套作为纪念。这是她索取她在场的证据，也是表示她奉陪安东尼奥竞争到底的决心，比起传统决斗中一方拾起另一方手套以示应战的惯例，她索要手套更显出主动迎战的姿态。更重要的是她还要索回巴萨尼奥的戒指，这不仅是她扮演律师的根据，也是巴萨尼奥感情不忠的证据。戒指象征着夫妻结为一体，永不分离。将戒指赠送他人则象征着对婚姻的背离。巴萨尼奥最初拒绝了鲍西娅索要戒指的要求。但是在她离开后，安东尼奥却劝说巴萨尼奥满足鲍西娅的要求：“我的巴萨尼奥少爷，让他把那指环拿去吧；看在他的功劳和我的交情份上，违犯一次尊夫人的命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第四幕第一场）。安东尼奥要巴萨尼奥把对他的爱置于对鲍西娅的爱之上，再一次揭示了他同鲍西娅的竞争关系。巴萨尼奥听从了他的劝告，把戒指送给了假扮律师的鲍西娅。安东尼奥似乎再一次赢得了竞争胜利，而实际上是帮助鲍西娅达到她进一步的目的。

在第五幕里，安东尼奥的胜利被彻底地颠倒了过来。回到贝尔蒙特山庄，鲍西娅拿出巴萨尼奥的戒指，谴责他对婚姻承诺的背离。同时也证实是自己在法庭上拯救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不得不站出来，承认“都是我的不是，引出你们这一场吵闹”。巴萨尼奥也不得不起誓说，“原谅我这一次错误，凭着我的灵魂起誓，我以后再不违背对您发出的誓言”。安东尼奥表示愿意再一次成为了巴萨尼奥的担保人，保证他对鲍西娅的忠实。不过这一次不是以他身上的一磅肉担保、而是以他的灵魂担保：“现在我敢再立一张契约，把我的灵魂作为担保，保证你的丈夫决不会再有故意背信的行为”。他放弃了对巴萨尼奥的非分情感，鲍西娅立刻给予了他奖励。她告诉他说，她收到了一封信，得知他的船只全部安全返航。不过，鲍西娅再一次卖弄她的手段：“您再也想不到这封信怎么会到了我的手里”。这话里有弦外之音：不要想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我，我的手段可是比你高明。她是在警告安东尼奥，也是在提醒巴萨尼奥。

鲍西娅和安东尼奥的爱情暗战，以前者的胜利而结束。鲍西亚以自己的伪装手段和聪明才智，保卫了自己的婚姻，同时也争取到了在婚姻中的更主动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