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高考</p><p class="ql-block">记得女儿那年高考,我没有穿旗袍,倒是穿了一件很鲜亮的红色格子连衣裙。</p><p class="ql-block">依稀记得,母子公寓的门牌号:535。在这里陪读了三年。出门右拐就是楼梯间,每日清晨,都目送女儿走进晨光熹微里。</p><p class="ql-block">高考第一天,我伴她站在了警戒线外。校门沉默地矗立,人流缓慢地向前涌动。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身影汇入其中,如同溪流里一片伶仃的叶子,随波逐流,浮沉几次,终被悄然吞没。我的目光凝固在空荡荡的入口,周遭的喧嚣骤然沉落,只余一片无边的寂静。直到那扇门完全合拢,我才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木然转身离去。</p><p class="ql-block">厨房里,我开始了另一场无声的较量。新买的核桃坚硬如石,指腹用力按压,青色的脉络在薄皮下微微凸起。我屏住呼吸,核桃在掌中转动,终于“咔”的一声脆响,绽开一道缝隙。褐色的核桃仁蜷缩在复杂的迷宫里,我极小心地一点点剔出它完整的模样,指尖却被尖锐的壳缘划破,血珠无声渗出,洇染在米白的瓷碗底。窗外蝉鸣震耳,屋内却唯有核桃仁落入碗中的微响,像秒针在心跳的间隙里固执地行走。我凝视着碗中渐渐堆起的浅褐色碎金,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我能捧出的、最确凿的安稳。</p><p class="ql-block">夜色浓稠,万籁俱寂。母子公寓的两张床并列着。旁边,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在黑暗中隐约可闻。我僵卧在床,身下旧床板如同绷紧的弦,稍一动弹,便会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月光是无声的访客,它悄然漫过窗台,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霜,又悄无声息地爬上床沿。我把自己凝固在这片银辉里,连呼吸也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旁边那方寸之间、来之不易的安宁。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在床板的沉默与月光的流转中缓慢爬行。偶尔传来她翻身时窸窣的摩擦声,我便立刻屏息,直到那细微的声响重新沉入均匀的呼吸,悬着的心才悄然落回原处。一夜未眠,一夜都不敢放肆呼吸。</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日,铃声终于遥遥穿透闷热的空气。校门豁然洞开,人群如决堤之水涌出。我踮脚在攒动的人头里搜寻,终于看见她额角沁着细汗,几缕碎发黏在颊边,正快步向我走来。书包带子滑落在她臂弯,她什么也没说,径直扑进我张开的怀抱。那怀抱收拢了三天所有悬而未决的焦灼,此刻终于轻轻落地。我拥着她,少女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熨帖而来,带着考场的气息和疲惫的重量。她伏在我肩头,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像一只终于穿越风暴,抵达港湾的小船。</p><p class="ql-block">我们奔赴母子公寓,一家人开始收拾这三年来的厚厚的书榻,这三年来的锅碗瓢盆,<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三年来的边边角角……</span>成也好,败也好,向前走,高考就是一个阶段的句点,我们无怨无悔地向前。</p><p class="ql-block">想着,七年前的那三天,我不过是在烟火人间里,用锅铲和静默笨拙地撑起了一方小小的穹顶。当女儿的身影终于走出那扇门,走向更远更亮的晨光,我方始明白,父母之爱,原是一场无声的酝酿。它不喧哗,不邀功,只如深秋的露水悄然凝结于叶尖,只为清晨第一缕光降临时,能映照出生命拔节的微光——我们倾尽所有无声的守护,不过是酿一捧静夜的月光,在她启程的黎明,悄然注满她的行囊。然后我们退至光阴的角落,成为她辽阔背景里,一道温暖的、无声的墨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