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钥

雪韵

六时整，宫门铜锁“咔哒”一声弹开。晨练的附近市民便依次踏着那声清脆的余响迈入曾经的皇家园林如今百姓的颐和园。

园子方醒，空气清冽如滤过的新泉，带着昨夜雨露与草木的微凉。清洁工的身影已隐在浓荫深处，只留下处处洁净的印证——石径湿润而纤尘不染，连铸铁垃圾桶都锃亮如鉴，映着初生的天光。

目光越过树梢，心便骤然被攫住了——昆明湖正铺展于眼前。这一顷碧水尚未被桨橹惊扰，沉静如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翡翠。它完整地倒映着天空由青灰渐次晕染开的柔金与淡粉，也收纳着岸边垂柳袅娜的丝绦。晨风过处，湖面只肯漾起最细微的涟漪，仿佛美人沉睡未醒时无意识的、慵懒的呼吸。

而静卧于这片澄澈之上的，正是玉带桥。晨光毫不吝啬地抚过它通体洁白如玉的桥身，温润的光泽堪比最上乘的象牙。

它像一道凝固的月光，又似一条安眠的玉龙，优雅地横陈于碧波中央。它的桥拱与雕栏被晨曦勾勒得玲珑剔透。最妙的是它的倒影——在平滑如镜的湖心，清晰地映出另一个皎洁静谧的世界。

水上的桥与水下的影，完美地拱卫成一个浑圆皎洁的玉环，宛若天宫遗落人间的玉玦，无瑕地镶嵌在翡翠盘中央。薄薄的水汽正从桥洞下丝丝缕缕地逸出，袅袅升腾，为这玉带轻轻笼上了一袭若有似无的轻纱。

视线向南延伸，十七孔桥宛如一条白玉雕琢的腰带，沉稳地束在昆明湖开阔的腰肢上。它长长地卧于烟波之上，十七个半圆的桥孔，被晨光一一吻过，如同十七枚温润的玉玦次第排列。

朦胧的薄雾在桥墩处浮游，让这汉白玉的巨龙仿佛在云气中浮沉。桥栏上数百只石狮子沐着晨光，姿态各异，有的昂首，有的凝眸，有的微侧，在曦微中如同刚刚醒来的守卫，静默地凝望着这片亘古的水域。

桥身长长的倒影清晰地印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十七个圆孔与倒影相连，形成一串悬垂于碧玉深处的、浑圆完美的玉连环。

几只早起的燕子，如同黑色的精灵，在八角楼周遭盘旋游弋。它们时而疾飞，时而轻掠，翅膀剪开了微凉的晨光。燕子们追逐着，忽而高飞，忽而低徊，在楼阁的飞檐翘角间穿梭，又倏忽掠过水面，点起圈圈涟漪，那涟漪遂又碎在湖面上，跌碎成细碎的金子。

脚步不由得移向长廊。朱漆的柱子尚透着黎明的暗哑，廊上的彩画人物也仿佛仍在千古的沉睡中。地面光洁如洗。我的脚步声或许是今晨长廊的最早之一的叩问。不多时，身后渐次响起了更多轻快的足音，间或飘来几句压低的惊叹或半句清亮的京腔。这声音仿佛唤醒了长廊，廊柱似乎挺直了些，那些斑斓的彩绘也似乎悄然活动起来，预备着再次讲述那些被时光浸透的故事。

园门处人声渐稠。当第一艘游船被推入水中，船桨“哗啦”一声划破平静的湖面，那枚完美的玉玦便无声地碎裂了，粼粼的波光取代了完整的圆环；十七孔桥下那串倒影的玉连环也随之摇曳、模糊、弥散。颐和园轻盈地披上了它华美的宫装，以最端庄的姿态迎接如织的游人。

然而，我心中已悄然拓印下那转瞬即逝的秘境——那开门刹那扑面而来的翡翠平湖，那晨光中无瑕的玉玦双环，那卧波长龙般静谧的十七孔桥和它水下的玉连环，那燕子翅尖点破的碎金，以及长廊在苏醒前那片刻的低沉呼吸。

这清绝的晨妆，只为守候开园钥匙那一声轻响的早客所私藏，随后的喧腾日光，便再也无法将其复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