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河潮》第473期：过街楼的魅影，（短篇小说）文/雷风云

原创哥

丁字巷的枪声，那么响亮且骇人，刚刚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刹那间几乎全被惊醒了，整个城堡出现了骚动，许多人家的窗户，透出了灯光，偶尔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哄劝声。

“不好了，有人自杀啦！”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紧接着，便在城堡中传播开来。

好奇、诧异驱使下的人们，纷纷从城堡的各个角落，趋之若鹜地涌向枪响之处。出事的丁字巷口，很快聚集了许多围观者。

巡夜的团丁们，高高举起手中的灯笼，努力疏散拥挤的人群。

团总张望，则借着灯光细细观察靠墙而坐的无名死尸。只见那死者全身穿着黑色夜行服，头巾脱落下来，胡乱缠绕在脖子上；多处撕破的上衣敞开着，又浓又黑的胸毛裸露在外；左腿的裤角卷在膝盖以上，右面展开的裤腿几乎包住了那只赤脚；手脚因长时间在水里浸泡，已布满了深深的褶皱。张望将手中的灯笼移近死者头部，清晰的看到，死者头上留着寸发，圆脸垂耳，右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一双大眼可怕的瞪着，高高的鼻梁下，留着胡须的口中，插着一支手枪的枪管，枪柄则被右手紧紧地握着；死者脑后的弹孔中，还在不停地流着血水，墙上地下被染红了一大片。这恐怖的场面，着实让胆大心细的张望，也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者急着往前凑，要一探究竟；先到者看了惨状，吓得往后退，三条狭窄的小巷，立刻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现场显得一片混乱。

“各位乡民们，请大家静一静！”一个淳厚且洪亮的声音传来，恰如士兵听到了长官的命令，又像奔腾的洪流被大山阻隔，噪杂的声音霎时戛然而止。西面小巷里的人们，主动让开一条通道。只见一鹤发童颜，留着美髯的老者，健步走了过来。这是堡主张文影老先生。

张老先生中等身材，国字脸，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其年轻时勤奋好学，可谓学富五车，见多识广，虽已年逾古稀，却在古堡内，甚至在整个铁冶镇享有很高的声望，因此被尊为堡主。

堡主走到近前，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面向众人问道：“这个夜闯城堡的人，诸位瞧瞧，可有认识的？”

“不认识！”“没见过！”围观者纷纷答道。人群中有一仆人模样的人，眼光躲闪，好像有些慌乱。

“哦，都不认识，”堡主似有察觉，不漏声色地捻了捻雪白的胡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那我只好明确地告诉大家，此闯入者，是百里之外沁水界内，乐山上的强盗。因为，我刚才观察时，发现他的左臂上，有一个火烙的‘乐’字，因此断定他的来历，”堡主顿了顿，接着说道，“乐山上的强盗约有百余号人，这些强人打家劫舍、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周围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两年前，咱镇上托我去晋南购了一批救济粮，还特意请志远镖局押运。结果刚到沁水，就遇到了这些强人，不仅粮食被抢，还有两名镖师遇害，至今想起此事，仍叫人心有余悸啊！”

“叔，这么大的事，也没见您说起过呀？”团总张望问道。

“那是镇上为安抚百姓，不让声张。然今日之事，确有蹊跷。张望，速去镇上汇报事由，呈请查验，不得有误！其余民团后生们，留两人保护现场，剩下的人各就各位，严密防守，陌生人一律不得进入堡内。”堡主即刻下达处置命令。

“是！”团丁们迅速响应。

“各位乡民，今夜之事实属意外，但事出有因，还望大家不要惊慌，我与镇上深入调查后，再筹对策。请大家且回家中等待消息如何？”堡主说。

“好、好，我们听堡主的。”围观者应着，纷纷离开巷口，各自散去。

二

寅时将近，整个城堡因子夜枪声引起的慌恐，经围观、疏导、解散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远处的天空，闪电在破棉絮似的黑云里，呼啦呼啦地燃烧着，时隐时现的光，扫过城堡参差不平的屋脊，蜿蜒曲折的小巷，跨街而建的阁楼。

团总张望，到镇上汇报完案情后，急急往回返，当他沿着小巷走到张正家附近时，不经意地抬头瞟了一眼张家的过街楼。这一瞟不打紧，竟让张望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瞬间的惊悚让他停下了行进的脚步。他隐约看见，过街楼的窗户里，有个影子晃动。可是，当他定睛再看时，影子又不见了。那影子是人是鬼？张望满腹狐疑。若不是急于面见堡主，有事禀报，他定要一探究竟。思索片刻之后，他还是急忙见堡主去了。

张正家共有南北两座宅院，两院大门错对，被小巷自然隔开，北面为上院，南院为下院。上院面积较大，雕梁画栋，建筑豪华，四面均为两层楼房，张正一家老小就住在这里；南院建筑虽不如上院豪华，却也是结构精巧，功能齐备，绝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这里是住张家的下人的。两院之间除了大门互通以外，还建有一座连接两院的跨街阁楼。

阁楼有顶有窗。窗棂精雕细刻，造型精美，凭窗望去，小巷内任何动向均可一览无余。阁楼其实是一条通道，城堡中许多商家都有这种建筑，统称过街楼。最初建这种阁楼是为了躲避匪患，用来逃生、转移财产的通道，后来城墙加固，又有团丁防守，匪患减少，过街楼的用处也就没那么大了。有的家户用来储藏杂物，有的干脆在两边加了门，上了锁。然而，张正家的阁楼却始终是通着，只不过很少有人涉足。

张正家的仆人张狗子，夜半时分也听到了枪声，于是混于人群中前去窥探，并有意避开张府下人。当他亲眼目睹了那自杀之人后，心中暗喜，似乎如释重负。但是，当堡主询问时，他因内心有鬼，遂刻意躲避那犀利的目光，如此一来，满腹悚惶由然而生。

不等人群散去，狗子就先自溜回了家里。他不愿见伙计们，更不愿见张家的任何人。他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鬼鬼祟祟地爬到过街楼上，想暂避一时，思忖对策。殊不知他这一躲，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躲在阁楼上，狗子的心久久难以平静。他思前想后，斟酌再三，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面见老夫人时恰当的解释。他非常清楚，若见老夫人，定然会被问起：你与主人外出，你回来了，主人呢？狗子想，若问主人去向，我倒真的难以作答。时间在飞速流逝，狗子因思谋对策，睡意全无，时近黎明，一条妙计终究被他想了出来，他不由地在心中对自己的聪明充满自傲，甚至有些飘飘然。

天亮了，住在上院的丫鬟佣人们，刚开始早起的劳作，就听到一阵急急的敲门声。莲莲是张家小姐的丫鬟，正拿扫帚打扫院子，听到敲门，急忙打开大门，见来人是狗子，便问道：“是狗子呀，你急着敲门，可有啥事？”

“快请通报老夫人，狗子有重要事情禀报！”狗子装作着急的样子说。

见狗子有急事，莲莲没敢怠慢，忙来到老夫人房前，悄声告诉了佣人吴妈，烦请通报老夫人。

约一袋烟功夫，老夫人简单洗漱后，派吴妈传狗子来见。

狗子见了老夫人，先不开口，而是跪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

狗子这一哭，倒让老夫人本就悬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着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出啥事了，急死人了，说，说，快点哭，哭，别说了！诶呀！”

瞥见老夫人着急的样子，狗子心中暗喜，他已料定，糊弄眼前之人不在话下。于是，他止住哭泣，像模像样地哽咽两声，开始述说道：“奶奶，我与东家前天从沁水城往家赶，说是要给您做寿的，不料刚出城没多远，就遇到了响马。”

“嗯！那你怎么一人回来，我儿他怎么样了？快说！”老夫人听闻，大惊失色地道。

“奶奶别急，东家没事，”狗子擦了下眼睛，卖弄道，“响马人多势众，我怕东家吃亏，于是我将那一干贼人引开，掩护东家逃走了……”

“这么说我儿没事？”老夫人总算放下心来，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脱险的？”

“我把贼人引到山里，弃马躲藏了起来。我在那里躲了一晚，第二天才往回返，百多里路程，既要躲避贼人，又是步行，竟走了一天一夜，所以今早才赶回，先来给你禀报。”

“能舍身救主，你真是个好孩子！”老夫人夸赞道，“如此说来，昨晚之事你定然不知。好吧，你且去吃饭休息一会，辰时后，去河阳古道迎接你东家，我预料他今天定会回来。”

“好的奶奶，那我去了。”狗子一番说辞，总算先骗过了老夫人。可从他走出房间那时起，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在面对东家时能否自圆其说，他没底。

三

东家张正那天遇到强人，幸亏胯下马快，逃过一劫，只是将仆人狗子落下，被强人捕获，生死难料，自己又无营救之策，心中颇为不安。惊惶未定的他，不得不改变行程，在沁水城躲避了一日。

翌日，张正经友人协助，绕过山匪出没地，抄近道来到端氏镇，在这里遇到了来自河北的商界好友孟来富，久别重逢，两人少不了把酒言欢，结果又耽搁了一天。

这是遇险后的第三天了。张正一大早从酒梦中醒来，猛地想起为母亲祝寿的事，便草草洗漱之后，告别商友，急急赶往故里。

位于铁冶镇北五里之处，有一村庄，她有一个独特的名字，叫河阳古道，这儿曾是古代运兵、行商的交通要道。因这里依山傍水，方圆数里地势平坦，被许多官宦及商家视为风水宝地，便沿道建起许多深宅大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镇。

张正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刚过就经过了河阳古道。走出小镇，他瞥见路边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人，心中念道：“何处浪人，躺于此地，睡姿实在不雅！”转眼骑行于百步之外，忽然觉得那卧者有些眼熟，于是勒马收缰，折返于小镇门外，仔细一看，那卧者果然是 仆人张狗子，遂惊喜万分，急忙喊道：“狗子！狗子！快快起来！”

一夜未眠的狗子，奉老夫人之命，来河阳迎接东家，坐于村口，困得要命，没拗得过“瞌睡虫”的纠缠，倒地就睡，瞬间进入了梦乡。正在美梦中游弋的狗子，隐约听到了东家的说话声，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瞧，见眼前骑者正是东家，一激灵爬了起来，拉住马缰，“呜呜呜”哭了起来，口中念道：“叔呀，那天分别之后，您去向不明，不知您安危，侄儿与老夫人特别担心，万分挂念。奉老夫人之命，侄儿在此等候于您，果然见您安全回来，侄儿终于放心了，呜呜！”。

沁水城外遇险，张正没能救下狗子，本就心中不安，今日返乡途中，竟然见到了狗子，倒是让他泪目。急忙劝道：“贤侄莫哭，贤侄莫哭，咱爷俩大难不死，实为万幸，应该高兴才是啊！”

狗子倒也识相，止住哭泣，帮东家牵着马，奔铁冶镇走去。只是此番他的话语好像多了不少，而且多次婉转地打断东家的问话。

张正骑在马上，本想过问一下那天的事，见狗子情趣俱佳，不忍心扫他的兴，也就没有细问。不过，惊喜之余，似有疑云萦绕于张正心头。

张正到家后，顾不上洗漱小憩，急忙忙来到母亲的房间，跪于母亲面前请罪道：“母亲，孩儿不孝，耽误了给您庆寿的大事，还请您老责罚！”

“吾儿免礼，何来责罚一说，你此次出门，中途遇险，幸有老天保佑，化险为夷，此乃万幸，与庆寿相比，吾儿的安危重过万分啊，快快起来吧！”见儿子安全回来，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悦之意，如是说。

见母亲未曾怪罪，张正缓缓站起，心存愧意地说道：“母亲虽不怪罪孩儿，但还是孩儿安排欠妥，若早回几日，也许就不会出现这些状况。”

“那也未必，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若有祸，早回也难避免，好在你避过此祸，福气自然就罩在你身上，还说不定给娘和全家都带来福气呢。”熟读《道德经》的老夫人，给儿子讲起了福祸相依的人生哲理。

“儿啊，你还不知道，昨晚，咱这城堡里还出了件大事呢！”接着，母亲将山匪自杀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张正听闻，那自杀者乃来自乐山的山匪，心中不免警觉起来。那天他们主仆遇到的劫道者，正是乐山的强盗。远在百里之外的强盗，为何会出现在固若金汤的城堡内，而且还自寻短见？他来的目的是什么？陌生人，没有内应，如何进得古堡？一连串的疑问，让张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他想起一个人——狗子，心中问道：“难道是……”他惊出一头冷汗，没敢再想下去。

“儿啊，你那跟班狗子是个好孩子，听他说，你俩那天遇到强人劫道，幸亏他掩护，你才得以脱身，你可要好好奖赏于他才是啊！”母亲又把话题转到狗子身上。

张正听母亲提到了狗子，且连声夸赞，更是疑团满腹，但考虑到事情尚未明了，不能让老母亲平添一份烦恼，于是随声附和道：“是是，狗子不错，应该奖赏，应该，”然而急于搞清真相的意念，迫使他尽快结束同母亲的谈话，“母亲，您先歇着，我有些事情要赶紧安排，孩儿晚些时候过来，再听您教诲可否？”

听说儿子有急事，老夫人自是应允，说：“吾儿有事，快去忙着，闲时咱娘俩再聊。”

刚与母亲告退的张正，迫不及待地命下人传唤狗子，要将那天之事问个明白。不料恰在此时有团丁求见，说堡主有请，张正不敢怠慢，只好将问询狗子的事暂且放下，匆忙见堡主去了。

四

说起堡主张文影老先生，绝非等闲之辈，他书香门第出身，青壮年时精通于算术研究，著书数十卷，且曾于清乾隆年间在南方为官多年，艾年之后，便辞官居家。他德高望重，义务兼任堡主十几年，事无巨细，尽职尽责，因而受到当地民众普遍的尊敬。

张正应邀来到堡主家，团丁掀起门帘，将他请入客厅之内。张正见其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颇有舒适雅致之感，又见书橱之上插架万轴，四面墙上挂满文墨字画，不禁更加肃然起敬。

“贤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欢迎欢迎，快快请坐！”从内室走出的堡主，见张正进得门来，客气地迎接道。

“不敢不敢，兄长请先坐！”谦恭礼让一番后，张正方于客位落座。

“看茶！”堡主令佣人道。

“不必，不必，兄长有何指教，尽管直言，为弟洗耳恭听！”张正急于了解堡主意图，谦让道。

佣人给客人递茶之后，堡主慎重地说道：“今有一事，需与贤弟商榷，希望能引起贤弟的重视！”

“兄长这般说来，定为要事，为弟哪敢不上心？”张正道。

“昨晚，远在乐山为匪的一名亡命徒，不知何故，竟然在我城堡内文昌阁附近的一个丁字巷口自戕身亡，你可知晓？”堡主问道。

“刚听母亲说过。”张正道。

“此事突发，甚为蹊跷。我在现场处置时，见一仆人眼光闪烁，有意躲避，似知内情。那人像是你的跟班。”堡主道。

“我的跟班叫狗子，听说是今早回来的，按您所说，昨晚他去过现场？”张正问。

“不仅这样，我听门卫报告，昨天黄昏，有个仆人搀扶一病人进入城堡，说是看郎中，门卫也确定了那是你家仆人，只是天色已暗，没看清病者何人。”堡主道。

“啊！如此说来，我家仆人狗子确有重大嫌疑。兄长，我这便立刻回去，查问于他，了解事情真相如何？”张正已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不，不，贤弟莫急。此事看来，你家仆人是知情者，但事发后，他却故意隐瞒，足以说明他人小却颇有心计，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他若深晓利弊，自会主动坦白；他若不计后果，守口如瓶，你又怎奈何于他，屈打成招不成？”堡主耐心分析道。

“兄长如此说来，这小子成了块掉进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也打不得了？”张正此时倒有些为难。

“那倒也不！以为兄看来，不出三日，此事可见分晓。”堡主胸有成竹地说。

“此话怎讲？”张正不解地问道。

“贤弟试想，那狗子若与山贼有瓜葛，山贼独亡，狗子无恙，乐山贼寇岂能容忍，定会找寻狗子，查明真相。狗子自会与贼人联络，讲明原由，摆脱嫌疑，此为一；若狗子与山贼无染，或者被胁迫而为，那山贼城外极可能有接应，消息传回山寨，贼人定会前来兴师问罪，也应在三日之内，此为二。所以，贤弟莫动声色，只要严密监视狗子动向足以，我派团丁协助，定会有所收获。”堡主道。

堡主的话，让张正十分佩服，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兄长所言极是，只是一旦那些贼人前来侵扰，可如何应对？”

“贤弟大可不必担心，你想，咱这城堡素有铜墙铁壁之称，又有近三十名团丁防守，配有快枪、山炮，城外镇上又有两家武馆，习武者数十人，随时可予支援。区区百来号贼人，就是倾巢出动，又能奈何于我？”堡主底气十足地说。

“兄长如此说来，为弟就放心了。”张正说。

“当然，也不可疏忽大意，过于轻敌，从今日起，城门守卫要加派人手，严格盘查，禁止嫌疑者进入，水门和其他几处重要部位都要加强防守，确保万无一失。”堡主思路清晰，彰显出运筹帷幄的能者风范。

听到这里，张正已是对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两人又聊了会家常话，张正这才告辞离开。

张正回家，来到客厅，却见仆人狗子垂手肃立，等候东家问话已多时。张正虽心有不悦，却又不便露出神色，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狗子，马匹安顿好了吗？”

“我已把马送入马厩，添了草料，请叔叔放心。”听见主人问的是寻常之事，狗子稍稍放下点心，麻利地回道。

“哦，很好!听莲莲讲，你是今天一大早才回来？”张正随意问道。

“嗯，是，叔叔，我是今天早上回来，吃过饭才去接您的。”狗子口气肯定的答道。

“那天遇到强盗，不知你是如何脱险的？”张正装作很关心的样子问道。

东家此言一出，狗子此刻的心里就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险些无言以对。然而，善于圆滑世故的他，竟然急中生智，眉头一展，对答如流，倒让东家张正听后，难寻破绽，瞬间无语。

五

别看狗子这年只有一十七岁，却因其出身富家，又读过私塾，生性奸巧，人小鬼大。若不是中途家败，他是断不会来张家做家奴的，怎奈如今寄人篱下，身价卑微，由不得学来一些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之能耐。

一大早，狗子在老夫人面前撒了个弥天大谎，本就心神不宁。眼下，东家又问起沁水城外之事，狗子索性来了个随机应变，答道：“叔叔，那天我到路边正要小解，忽见山贼来袭，又听到您喊我让我快跑。我那时哪还顾得上解手，一看上马无望，您也已经快马逃走，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故意在山贼面前摆了个‘黑虎掏心’的武术招式，镇住了那些家伙，趁他们发呆的那一刻，我一个转身，钻入山丘旁边的草丛之中，飞速逃遁。您不知道，那地方的蒿草足有一人多高，我隐身其中，山贼根本找不到我，何况我是向前跑了不远，又折回山丘附近藏好，摆了个迷魂阵，那些家伙在草丛里找了很久，终究没有找到我。如此一来，仅有一个山贼前去追赶于您，您脱身的机会就多了。”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张正诧异道。狗子的表白，讲得头头是道，甚至多少还有点舍身救主的意思，何况当时张正丢下狗子，只顾自己逃命，却也有些理亏，一时间还真是觉得无语。

狗子侧目窥见东家脸色，似有感激之相，于是顿觉春风得意，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然而，只是片刻之后，狗子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目光，和堡主刚刚的再三提示，让张正心中的疑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很想深究狗子后来的行踪，又忌惮打草惊蛇。于是装作愧疚的样子说：“贤侄啊，那天情急之下，我独自逃去，让你陷入险境，我心里确感亏欠与你，如今听你说来，你不仅巧妙地躲过一劫，还掩护我安全脱身，为叔甚为感激，你可真的让为叔刮目相看啊！”

“过奖过奖，侄儿仅是倾尽而为。”听到东家赞扬，狗子心喜，谦恭地说。

“不管怎样，为叔高兴，给你五日，好好玩耍、歇息，作为奖赏可好？”张正一本正经地说。

“那侄儿就先谢谢叔叔了，不过若有事，叔叔随时可以叫我。”心怀鬼胎的狗子，见谎言得逞，不漏声色地装作勤快的样子说。

“好，你先去吧！”张正吩咐道。

“那我去了，叔叔！”狗子边说，边曲腰哈背地退出。

看着狗子离去，张正的心情好不烦恼。那年狗子父母患病先后离世，张正看狗子可怜，念及他是五服以外的远房侄子，便将他收留。哪料到这小子五根不正，耍起了小心眼，竟然在长辈面前谎话连篇，这就不得不引起张正的担忧。

“对！就按堡主的筹划，严密监视狗子，定可真相大白。”张正自语道。于是，张正没有迟疑，立刻传来自己最信任的管家张慎，如此这般地指点一番。张慎点头，领命而去。

安排妥当，张正这才觉饥肠辘辘，方知自己不仅早餐没用，连吃午餐的时间都到了。

提心吊胆地应付完东家的问话，狗子的心情好不轻松且暇意，他想：既然东家被我糊弄过去，并让我玩耍五天，我倒要好好消遣消遣。可是该先去哪里呢？狗子思忖再三，突然一拍脑袋自语道：“对！先下三门街酒馆海喝一顿，压压惊再做打算。”想到此，狗子连蹦带跳地向铁冶镇最繁华的街市上跑去，此时的他倒真的像个天真无邪的男孩。

东岳庙旁边挂着“酒”字幌子的小店，可称三门街上最红火的店铺，因为好酒者登门消费，老板会免费送两盘小菜。狗子前天就曾被乐山两匪首劫持来过这里，今日走进小店，狗子的心情与那天截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是今天的胜利者，似乎觉得应该炫耀一番。

狗子要来一壶酒，几盘小菜，坐到一个紧靠窗户的位子上，万分得意地开始享用这美酒的醇香。哪知当他连喝两杯之后，第三杯刚到嘴边时，那欣喜若狂的脸，刹那间变了，变得面如死灰，惊恐不安。此时的狗子，哪还顾得上享用杯中香醑，只见他急慌慌扔掉酒杯，“呲溜”一声，找那酒馆的后门——溜了。

六

原来，狗子正在兴头上喝酒，突然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人。此人正是两天前劫持他到这个酒馆中的乐山强盗之一——五当家铁栓。铁栓的再次出现，定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而首当其冲的，除了狗子，绝无他人。因此，看见铁栓，酷似见了黑白无常的狗子，自然会惊慌失措，为了保命，只有溜之大吉了。

那天，乐山匪首金山、铁栓劫持狗子，要在古堡实施劫财绑人的计划，胁迫狗子做内应。慑于淫威，狗子只好服从，并帮二当家金山混入城堡中，铁栓被留在城外接应。不料，当晚夜半枪声传出古堡，金山死于非命。

第二天一早，守在城外的铁栓，目睹二哥尸身被抬出，却不见狗子踪影，于是，急急回到乐山，向大哥禀报事由。大当家“姜阎王”，听闻此事，为二弟的死大放悲声，并狠狠臭骂了老五一顿，扬言要帅全体人马亲赴铁冶镇报仇。不过，这个“姜阎王”毕竟老谋深算，想到那百里之外的古堡神秘莫测，莽撞行事恐有不测，但又觉得不能善罢甘休，于是，派老五带数名喽啰，即刻起身返回铁冶镇，务必找到“肉票”狗子，查明真相，再做筹划。

铁栓等人一路劳顿，急于找一饮酒打尖之处，这就来到了这家酒馆。若不是狗子机灵早发现，找者与被找者还真的要不期而遇呢。

狗子避大街，串小巷，专找近道，没命逃窜，转眼间回到了张家下院。一路之上，狗子是既没见守门团丁，也没见张家任何人。原来，他是从城墙东面一个鲜为人知的狗洞，悄悄爬进来的。这狗洞十分隐蔽，洞口处长满杂草，洞身狭窄，也只有狗子这样的瘦小身材才能爬得进来，而且，洞的秘密唯狗子知晓。然而，狗子怎么也没想道，身后不远处的墙角下，一双眼睛，目送他钻洞进入古堡之中。

走进卧房的狗子，浑身像筛糠似的，不停哆嗦。圆睁双眼的死尸金山，和怒目相视的山贼铁栓，恍惚轮番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几乎要崩溃了，求救的喊声，差点从口中蹦出。他甚至觉得自己末日来临，无路可行了。然而，强烈的求生欲，最终还是让他走出了恐怖的旋涡，他决定，利用自己的聪慧去直面灾祸，去决斗、去拼命，去夺取生的希望。他想：眼前最好的办法是躲藏，如果乐山贼寇找不到我，自会无功而返。可是，哪是绝妙的藏身处呢？他眉头一皱，立刻想到一个地方——过街阁楼。

“对！就那里。”狗子一阵欣喜地自言自语道。两天前，狗子曾在那里躲避，为自己编造谎言赢得了时间。如今故伎重演，是因为狗子觉得过街楼没人会去，自己从城堡外回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躲进去神仙也找不到。于是，狗子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午休时辰，没人走动，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张家的过街楼。

张家的过街楼下，是城堡中主要的人行通道，每天少说也有百十号人从这里经过，但是谁也不会想到，上面会藏着一个大活人。就说管家张慎，虽明知狗子跑回了城堡之中，却到处不见其踪影，不得不赶紧向东家请罪，说自己跟丢了狗子，恳请责罚。

张正听闻狗子突然在城堡中失踪，很是吃惊，哪顾得怪罪，只是让张慎多安排人手，务必在天黑前找到狗子。张正自己也赶紧去面见堡主，及时通报狗子失踪的事。

“张先生，您所筹之事，本来顺利，却不料今日午后突然发生变故，我家仆人狗子竟然在城堡之内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张正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地向堡主说道。

“狗子失踪，能确定在堡内吗？”堡主问。

“是的，我派管家监视，管家亲眼见他从一暗道进入堡内，但他在堡内却失去踪迹，令人费解。”张正道。

“嗯，既在堡内失踪，他一定走不远，细细查找，定可知其下落。不过，这事看来，与张望所讲的事是吻合的。”

“请问先生，张望所讲何事？”张正问。

堡主说：“张望在你之前见了我，说了一件事。他说狗子在酒馆吃酒时，发现街上出现了几个行迹鬼祟的人，便溜走了。他顾不得跟踪狗子，而是关注起这几个生面孔来。这几人进了酒馆，要了酒菜，喝了起来。酒到兴处，其中一人卷袖捋胳膊像是失态。他忽然发现那人臂上也烙着一个‘乐’字，与两天前堡内自戕者无异，所以断定这些人是乐山的强盗，遂将此情及时反馈于我。我已让他返回继续监视，并通知堡内团丁加强防备，以防不测。”

张正心悦诚服地说：“先生遇事沉着，运筹帷幄，令张正佩服，不知接下来，张正该如何为之？”

堡主说：“贤弟也不必过于紧张，稳坐家中，静观事态发展即可，至于寻找狗子一事，也需上心，若能找回，切不可再让他逃脱。”

“谢谢先生指点，愚弟已记下，那我就先回去了。”张正道。

“好，贤弟慢走。”堡主说着，目送张正离去。

张正回府，继续派人寻找狗子，让人不解的是，直至入夜，也没找到。狗子行踪成迷。

七

是夜，通往城堡外的南北两处大门，已经提前关闭，堡内各住户，均在门外挂起了灯笼，除在各条小巷穿梭巡视的团丁外，大部分乡民，都早早关门闭户，守于家中，整个堡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管家张慎带着几个仆人，此时没敢闲着，打着灯笼，在城堡内的旮旮旯旯，一遍又一遍地翻腾寻找，因为直到戌时，狗子还没找到。

张正虽心中忐忑，但又不得不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能让母亲与女儿担惊受怕，晚饭之后，就与女儿在母亲的房中，聊起天来。

饱谙世故的老夫人，似乎对家中琐事过于关心，或者是对当前事态有些察觉，有意无意地问儿子道：“正儿，我怎么听见管家带人出去了，有什么事吗？”

张正急忙掩饰道：“没事，母亲，我让他去采购些食材，明天想宴请几位同仁。”

老夫人又不解地问：“买食材白天有的是时间，这都晚上了，还要买？”

张正解释道：“母亲，是这样，本来白天已经购回大部分食材，可是还有几样特产，正运春货栈晚上才能运回来，所以只能晚上去取。”

“哦，我说呢，原来是这样。”老夫人似乎相信了儿子的话。

张正的女儿萍萍，年芳一十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如花似玉，堪称闭花羞月之美。张正和母亲都视其为掌上明珠。然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不善言辞，一说话脸就红。张家祖孙三人聊天，其实萍萍坐在一旁，很少插嘴的。但不知怎的，这时她突然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听莲莲说，狗子找不到了？”

萍萍简单的一句话，倒让张正有些措手不及，也让老夫人多了几分猜疑。好在张正行商多年，泛应曲当，也仅用一句话，便解除了母亲与女儿的疑心，他说：“狗子舍命救主，我赏他五日休假，不知哪里玩去啦。”

想到言多必失，张正不准备再聊下去。他催促母亲与女儿道：“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老夫人应允，喊来丫鬟莲莲，伺候小姐回绣楼安歇。

张正走出母亲房间，到大门外与巡视的团丁言语了几句，然后返回北面客厅，他没睡意，因为张慎还没回来，狗子的踪迹尚不明了。

时近亥时，小巷中的人声已变得稀疏。突然，过街楼上有个黑影一闪即逝。巡视的团丁李贞，刚好从这里走过，他隐约看到了那个黑影，但是又无法确定，只是心里多有疑惑。他不敢耽误正事，继续沿街巡查。当他走至城门附近，见到团总张望后，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并再三表明不敢肯定。

哪知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望即刻想起前天晚上，就在同一个地方，他也看到过一个黑影，他突然觉得此事绝非偶然，于是决定夜探张正府，查明真相。来到张府门外，张望以借东西为名，叫开了张家的大门，在张家的客厅见到张正，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详细讲述了一遍。

张正听闻，很是惊讶，叹道：“诶，这可真是人在事中迷啊，哪都找遍了，唯独忘了这里！”他已是确定，过街楼就是狗子的藏身之处了。接着，他与张望密商起抓捕的方案来。

躲在过街楼里的狗子，伸了伸有些酥麻的四肢，小心翼翼地窥视了一下楼下的小巷，见无人走过，稍稍放心地靠墙坐了起来。忽然他看见上院小姐的绣楼上的灯光，从靠近过街楼的山窗上透出来。淫邪而肮脏的心理，促使他悄无声息地摸到窗外，用蘸着唾液的手指，将窗户纸戳开一小洞，朝房中窥去。这一看可了不得，小姐那雪白娇嫩的身躯，顷刻间尽收狗子眼底。此时的狗子，全身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迸发出一种强烈的获得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萍萍从祖母那儿回来，也觉得时辰已晚，便宽衣解带，准备睡觉，刚要躺下，忽然听见窗户外有响动，循声望去，就见窗户上有一破洞，一只贼溜溜的眼睛正瞄着自己，恐怖与惊吓，使她不顾一切地尖叫一声：“啊！”

这一叫非同小可，张府上下全被惊动起来了，上院的丫鬟佣人，下院的男女仆人，纷纷打起灯笼涌向小姐闺房。正在客厅与张正密谈的团总张望，听到叫声，一个箭步冲出房门，飞快地跑上过街楼。然而，那里仅留下的是一条用来临时休息的毯子，和小姐闺房窗户上的一个小洞，别无他物。他又飞速跑到下院寻找，然而狗子的影子他连看都没看到。

狗子的再次失踪，让张望心有不甘，他调动大量团丁，再次进行了过筛式的搜寻，最终，在水门附近的城垛上，发现了一条直达城下河面的绳索。张望就此断定，狗子已弃城逃走。

欲知狗子去向，城堡内又有何事发生，请读系列短篇小说《坩埚墙的弹痕》。

作者简介：雷风云，曾就职于晋东南嘉丰电厂子弟校、阳城农机局、润城镇人民政府等单位，历任教师、校长、秘书、农机员、副镇长、主任科员等职，现退休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