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迷思（31）：江津与沙市

楚之思

沙头有思

悠悠史事叹流光，

隐没江津渡口茫。

昔日沙头风雨远，

青石寂寞映残阳。

2025年6月8日

（沙市开埠码头）

了解沙市，必先了解江津。沙市非常有名的一条道路为江津路，很多人都知道这条路，但可能没有什么人能准确理解江津这个名称，关于它的历史渊源，知道的人有几个？

网上看到很多谈论沙市历史的文章，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表述：沙市历史悠久，原名江津、津乡。这种表述其实是错误的，它通常根源于对概念的混淆。我们知道每一个地名概念都是有其特定意指的，两个不同的历史地名概念，除非它们所意指的地理范围及历史存在是重合的，我们才可以将它们等同，否则不能混淆。比如江陵城与荆州城，沙头、沙津与沙市；而北京路的建设银行，它虽然建在三清观的原址上，但我们不能说此处建设银行原名三清观，沙市与江津、津乡的概念关联不也如此吗？

（沙市江边旧厂房）

那么，江津，在古代它所意指的地理范围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唐宋时期才出现的沙头呢？暂不下结论，我们先来看郦道元在《水经注》中的描述：

“此洲始自枚回，下迄于此，长七十余里，洲上有奉城，故江津长所治。旧主度州郡贡于洛阳，因谓之奉城。亦曰江津戍也。戍南对马头岸”；

“北对大岸，谓之江津口，故洲亦取名焉”。

郦道元在这里描述的“此洲”究竟是哪个洲？从他的描述来看，我们可以断定这个“此洲”因为靠近江津口，所以称之为江津洲。可是，说这个洲有七十里长，这可能使所有人都感到困惑，它在哪里？这几乎是一个历史之谜，我至今还没有看到有人给出过合理的解释与描绘，清末杨守敬的描绘就不要说了，他的图绘完全是混乱的，即使是现代研究者，他们的文本解读与图绘，我认为也都存在很多矛盾难解之处。

郦道元在此处提到很多洲子，如枚回洲、景里洲、燕尾洲、龙洲、宠洲等，它们与江津洲及江陵城的位置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或许，我们如今想精准描述它们是不可能的，但对于它们存在的大致地理范围，应该是可以较确切地描述出来的。我认为，在这里最重要的是首先理解郦道元描述的南北江，如果对南北江没能理解，则对这些洲子的地理位置的分析就会陷入混乱。这个问题我在《迷思（13）北江觅踪》中已有辨析，且在《迷思18、20、21》中，从不同的角度有进一步的探讨，这里不多说。

《水经注》：“又南过江陵县南。县北有洲，号曰枚回洲，江水自此两分而为南、北江也”。

关于此南北江，看下面的图：

（南北江草描图）

我得声明，我对江津概念的探讨，是基于这里对南北江的理解。我认为只有这样理解，才能合理解答郦道元在此所带给我们的诸多困惑。唐宋时期，北江淤塞，逐渐演变为太晖港，如此，南北朝时期，南北江之间仍然存在的那些古老洲子也都隐没无闻了。在光绪版《荆州府志》中，有对《水经注》提及的枚回洲、景里洲、燕尾洲的简略介绍，可却没有记录江津洲词条，显然，编撰者无法理解江津洲。而杨守敬在编绘《水经注图》时，虽然知道江津洲的存在，却不明白千百年来江湖洲田在这里的巨大变化，也就只能在以前的南江中区分南北江，猜测那些洲子，可是，那么多古洲子（其中有几十里长的大洲）怎么可能挤在这么宽一点的江中呢？他把江津洲画在沙市那里的江中，可他是否明白那里怎么可能存在一个七十里长的洲子？显然，从他的图绘来看，他对那些洲子与江陵城的位置关系的理解是混乱的，也是与《水经注》的文本描述不相符合的。

我们知道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了大小河流一千多条，他不可能去一一勘察，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来源于当地的史料。那么，对于江陵城区域的南北江描述，也是这样的，他主要是参考了《荆州记》等其它一些史料而进行的综合描述，不可避免存在一些含混之处，如此也给后代人造成理解困惑，特别是在北江消失以后，阅读者对他的描述就更难明白了。但我认为，只要我们仔细梳理那些始源资料，把它们与郦道元的描述对比探讨，那就不难澄清他在《水经注》中那些谜一样的文本描述了。

关于江津洲，我在网上看到《荆南志》的记录：江津洲之首曰梅回，洲之尾曰燕尾，其间长七十里。旧有奉城，为贡赋所经。对于这段文字，我虽然无法查核原文，但通过此段的句意表达，我们就清楚郦道元的原文描述了，他对江津洲的描述与《荆南志》记录是相符的。这表明江津洲并非一个单独的洲子，而是包含了梅回、景里、燕尾三个大洲子，这样与七十里江津洲的描述就吻合了。（可以通过百度地图验证）

江津洲应该不包括北江的故乡洲及南江的龙洲、宠洲，不过，我们还应该理解郦道元提到的“江津”这个概念，它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应该包括这里南北江合围的区域。这就是我前面的文字谈到过的大江津区，古人在特定语境下谈到这个词时，一定是意指此区域的。

（江陵城与江津洲（枚回、景里、燕尾）、江津口位置关系及大江津区草图）

（梅槐学校旁太湖港上有梅槐古桥。“梅槐”即“枚回”音变，这是枚回洲所处方位的证据。）

（李埠镇龙洲村位于长江边，《水经注》所述南江中龙洲即此。）

“江津”这个名称确实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它与“江陵”这名称一样古老。人们总是引用《孔子家语》中的话来作证明：”江水至江津，非舫舟避风，不可涉也”。这里的“江津”一定是指称这个大江津区域的，因为在孔子的时代，这里的江面应该比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宽阔得多，那时波澜滔天，肯定是一个非常危险难渡的地方。

不过，我们现在谈论江津口，这是南北朝时代的。先要搞清楚这里的逻辑关系：江津戍名称源于江津，而江津洲、江津口名称源于江津戍；江津戍，东汉所建，那么我们可以判定江津洲、江津口形成于东汉时期；南郡江陵的津乡也应设置于此时期。

那时的江津口有多大？一定也是非常宽阔的，它会超出很多研究者的想象。《荆州记》有文字描述：“江至楚都，遂广十里。盖至上江中无洲，南、北江合流，故江大”。此段文字，不仅证明了我对《水经注》中关于南北江的理解描述，更明确描述了江津口的地理位置和宽度，它是南北江合流之处，江口宽十里，你能想象得到吗？而这也可进一步证明杨守敬在《水经注图》中对江津口的标注是错误的。《荆州记》的作者盛弘之曾任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的侍郎，而刘义庆出任过荆州节度使，盛的《荆州记》就是作于任职于荆州时期，就是说，他的记录是直观证据，确定无疑。

魏晋特别是南北朝时期，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战斗，都是围绕江陵城的攻防展开，正因为这里有如此宽阔的江面，才能容纳攻防双方成百上千的战舰在此厮杀。阅读此时期的史籍资料，我们会看到在这周围的几个常出现的地方，西岸江津（江津洲旁）、沙桥（草市附近），东岸豫章口、破冢戍，北岸夏首，还有江南的马头岸，它们都是各方战舰停泊、布阵的地方。因此，为了争夺江陵城，就必首先夺取江津口的控制权。

而那时候，沙市在哪儿呢？告诉你在江津口的波涛之下。当南朝各方在此激战正酣之时，江津口的泥沙也在浪涛之下渐渐堆积，大约在隋唐时期，江津洲的东南向江面伸出了一个长长的犄角，这就是沙头。此后，在数十百年的相对稳定时期，江津口的泥沙大面积淤塞，沙头也越来越大，北江淤塞，江流主泓移至南江，于是，沙头成为来往船只的停泊码头，沙岸上有了居民，他们建起了房屋，开设了商铺，形成街道，有了集市，沙头便成为沙头市。后来简称沙市。

因此，江津与沙市，是两个不同的名称概念，江津并非沙市的曾用名，在地理、历史上，它们并没有前后相继的逻辑关联。那么，你心中是否存在关于沙市两千多年的历史叙事所带给你的城市幻觉呢？

20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