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寻古记

晓丽

五月中旬，我和先生踏上了山西这片古老的土地。复兴号列车在铁路上飞驰，车窗外，黄土高坡的沟壑纵横如大地的皱纹，每一道褶皱里都仿佛藏着说不尽的故事，令我更加心驰神往。

到达太原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北齐壁画博物馆。

北齐（550-577年）是中国历史上北朝后期的一个政权。因其寿命太过短暂，所以知名度并不高。自从一年多前北齐壁画博物馆对公众开放后，绚丽多彩的壁画艺术火爆出圈，让世人为之震撼，北齐时期的社会风貌才逐渐为人所知。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仿佛踏入一条时空隧道。恒温恒湿的展厅里1500年前的北齐贵族正从壁画中向我们走来——他们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朱砂与石绿绘就的华服在射灯下泛着幽幽的光泽。我被一种近乎晕眩的美击中了。

武安王徐显秀是鲜卑汉人，所以壁画中的人物形象及服饰都体现出了中西合璧、民族交融之美感。那些从墓室搬迁至此的壁画，历经一千四百余年，色彩依然鲜活如初。红衣胡商牵着骆驼穿越沙漠，乐伎们手持箜篌翩翩起舞，侍女们手捧果盘窃窃私语……，北齐人把他们最珍视的生活场景带进了死亡，却意外地留给了我们永生的艺术。

在徐显秀墓壁画前驻足，我忽然明白古人"事死如事生"的深意。画中贵妇裙摆上的联珠纹，与波斯王朝的金银器纹样如出一辙，丝绸之路上文化的交融，在这方寸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徐显秀夫妇宴饮的场景定格在北齐贵族生活的高光时刻，侍女私语、胡乐激昂的细节颇具叙事性，令人浮想联翩。

徐显秀墓壁画乐队

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富有动感。

弹琵琶的乐师手指关节被画得惟妙惟肖。我仿佛听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

徐显秀墓壁画中娇羞的侍女。

徐显秀墓壁画，胡人驭车。

徐显秀墓墓道仪仗图

仪仗队伍中汉人胡人并行的构图折射出民族融合，“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早期背景。

狩猎图

画师用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动物的外形，表现出骏马奔腾、动物逃窜、跳跃和搏斗的动态，使画面充满动感和生命力。

水泉梁墓鞍马仪仗图

工匠用赭石与白垩分层晕染，马腹的弧度竟随着我的脚步微微起伏，好像下一秒就要嘶鸣着越出墙壁。

水泉梁墓壁画，胡人驭车。

九原岗墓壁画，马匹贸易。

短命的北齐，却留下千年壁画瑰宝。北齐壁画以绚烂的色彩和生动的场景展现了那个时代的风貌和社会生活，每一笔都似乎在讲述着尘封的往事。

展览结束语中有一行字，“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些曾经鲜活的北齐人正通过斑驳的朱砂与石绿，与我们进行着一场跨越十五个世纪的对话。

在这里，我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感受到了先人的智慧与才华，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抵达晋祠时，清晨的阳光透过周柏的枝叶，在鱼沼飞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株相传是西周种下的柏树，树干倾斜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却依然枝繁叶茂，像一位倔强的老者执拗地守护着唐叔虞的祠堂。

据介绍，晋祠原名唐叔虞祠，是为纪念周武王之子、晋国首任君主唐叔虞所建，其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北魏《水经注》记载。作为三晋文化的重要载体，晋祠保存了北宋以来98座古建筑、114尊彩塑、907.2平方米壁画及444通碑刻等，其中宋代圣母殿、鱼沼飞梁和献殿并称“古建三宝”。‌‌

明代建筑“对越坊”

始建于金代（1168）的献殿，是祭祀时陈列贡品的场所，殿宇巍峨、飞檐翘角，是祭祀时陈列贡品的场所，也是我国唯一的殿和亭结合的建筑， 被梁思成先生誉为:“梁身简单轻巧，不弱不费，故能经久不坏。”

建于北魏的鱼沼飞梁，是世界上最早的十字形立交桥雏形。

据介绍，宋代圣母殿的“减柱营造法”、木雕盘龙柱、及四十多尊宋代彩塑侍女像，均为研究古代建筑艺术的活标本。

圣母殿前，一缕阳光斜斜穿过北宋的木雕盘龙，将层层叠叠的鳞片映成琥珀色，八条飞龙更加活灵活现，充满了生命力。

我伸手轻轻触摸廊柱上那道道深深的磨痕——八百年来，多少虔诚的指尖从这里划过，竟将坚硬的楠木抚出了丝绸般的温润。

步入圣母殿，顿感时光凝滞，满目古意盎然。殿内幽深静穆，四十余尊宋代彩塑环绕四周，恍若凝固了九百年的光阴，让一切喧嚣都退避三舍。

圣母娘娘端坐中央凤椅之上，头戴凤冠，身着蟒袍玉带，雍容华贵。她头微倾，双手敛于宽袖之内，面容端庄凝重，却不是冰冷不可接近；那沉静的目光里，似乎藏着深远的慈爱与洞悉世事的智慧，不像高高在上的神祗，竟像是一位阅尽沧桑、忧思深沉的人间母亲。

环侍圣母周围的侍女群像，却将人引入一个更鲜活的世界。她们或捧印持巾，或捧饮食，……姿态各异，神情更是绝妙。那位捧印侍女，云髻高耸，头戴官帽，神色严肃，双唇微抿，俨然掌管机要、不苟言笑的女官；那持巾奉饮食者，则低眉垂首，恭谨中又透出几分少女的腼腆天真。

北宋工匠用泥土定格了女性最微妙的心绪变化，让时光在她们的脸上停止了流动。

这些侍女群像，形象逼真，造型生动，形神兼备，风格写实流畅，使人看到了北宋社会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真实人物。

走出大殿，门外日光灼灼。回望殿内幽深处，那些静立千年的身影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百态。北宋工匠将世俗情感灌注于冰冷的泥胎之中，使泥塑有了温度，有了呼吸。

正如网络上的一句话，“不朽的艺术造就了不朽的形象，不朽的形象使我们充分感受到艺术的神奇，这就是晋祠宋塑带给我们的感悟和启迪。”

晋祠深处，难老泉悄然藏于圣母殿右侧，泉眼不倦地涌动着清流，昼夜不息，千年不竭，真应了“难老”之名。

伫立泉边，我恍然感悟到: 这泉水奔流千年，早已超越了时间的约束。它不知疲倦地奔流，无声地浸润着晋祠的古柏和青砖，也默默滋养着后来者的心田，这千年不竭的清流，正是那不老时光的具体化身。

太原双塔寺（本名永祚寺），是明代古建筑群，以54.7米高的凌霄双塔为名，是中国现存最高的双塔组合。

山上绿树红墙，宝塔梵殿，松柏凝翠，古色古香。山下亭台楼阁，绿树成荫。大概是我们来得太早，游客并不多，只有三五成群的老年人在树荫下或打太极拳或跳广场舞。

静谧的湖面上倒映着凌霄双塔古朴的身影，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细腻的涟漪，塔影也随之轻轻波动，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变迁。

这里不仅承载着太原悠久的历史记忆，更是现代都市人寻求心理慰藉的一片绿洲。

雁门关，这座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代县雁门山的古老关隘，被誉为“中华第一关”，以其险峻著称。它不仅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还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故事。

汉代元光五年（前130年），汉武帝下令整修雁门关，以抵御匈奴的入侵。汉朝的名将卫青、霍去病、李广等都曾在此地驰骋，屡次击败匈奴，为国家的安全立下赫赫战功。 此外，汉元帝时，王昭君也从此地出塞，远嫁匈奴，促进了民族间的和平交流。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站在雁门关隘口，李贺的诗句不由得浮现在脑海。五月的山风依然凛冽，送来阵阵寒意。抚摸关城上那些被无数戍边将士磨出凹痕的青石，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金属铠甲留下的温度。

雁门关的城门下，青石板路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石板表面凹凸不平，千百年来，铁蹄、车轮、草鞋、战靴轮番碾过。石缝里似乎仍嵌着碎铁片与箭簇的残骸，偶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使人仿佛又回到了几千年前金戈铁马的时代。

雁门关的炮台上，陈列着几尊铁炮，旁边的鼓架上搁着一面大鼓。铁炮早已锈迹斑斑，大鼓却是复制品。炮与鼓，一刚一柔，却曾是战场上的好搭档。炮声隆隆，鼓声咚咚，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游人来来往往，或抚摸炮身，或敲击鼓面，发出些震耳的声响，便算作是"怀古"了。

雁门关不仅是一处历史遗迹，更是一段段生动历史故事的见证者。它见证了历史的变迁，也承载了无数英雄的梦想与荣耀。

从朔州到应县正在修路，一路上坑坑洼洼颠簸的要命，天气也阴阴沉沉的，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到木塔时，雨突然停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

应县木塔，又称“佛宫寺释迦塔”，始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年），是世界上现存最高大、最古老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与意大利比萨斜塔、巴黎艾菲尔铁塔并称“世界三大奇塔”。

见到应县木塔真容的那一刻，我理解了梁思成先生当年为何会激动得"三天不知肉味"。据介绍: 这座辽代木塔高67.31米，底部直径30.27米，塔身呈八角形。如此高大的建筑，竟然通体没有一枚铁钉！五十四种斗拱如莲花般在塔身上绽放。风过时，塔檐下悬挂的风铃叮咚作响，像是古老建筑在低声吟唱。

塔内供奉的佛牙舍利早已不知所踪，但木塔本身不就是最珍贵的舍利吗？

去悬空寺那天，天气特别冷，不超过10度。真后悔没带羽绒服，虽然穿上了冲锋衣，山风吹来，仍冻得瑟瑟发抖。

由于没提前预约，只能隔着一条深谷遥看悬空寺。初看时，竟疑为幻觉。那分明是一幅画，被人随手贴在峭壁之上，又因年久失修，画纸起了皱褶，显出几分飘摇之态。细看之下，才知是实实在在的建筑，木柱支着楼阁，飞檐翘角，竟像是从山石里长出来的。

山风掠过深谷，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而对面的悬空寺却纹丝不动，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那些细长的木柱，看似弱不禁风，竟支撑了整座寺庙千百年。我每思及此，便不免对那些无名工匠生出无限敬意。

这寺悬在空中，也悬在时间里。它看过多少像我这样的过客来了又走，而它却始终在那里，直到地老天荒。

云岗石窟始建于北魏时期（460年），现存主要洞窟45个，造像5.9万余尊，以融合中西文化的艺术风格和皇家开凿背景著称。

进入石窟，在射灯的照射下，成百上千数不清的佛和菩萨从岩石中显形，不是一尊尊孤立的神像，而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彩塑丛林。它们从窟顶垂下，从壁间涌出，自地面升起，彼此勾连成一片悬垂的雕塑森林，无声地将人包围起来。

高的、低的、远的、近的，万千目光交织于一身。目光中带着慈悲和怜悯。它们虽不咄咄逼人，但却无处不在，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特别是那些色彩真令人叫绝！朱砂的残红在暗处像燃烧未熄的余烬；剥落的石青在衣褶处幽蓝如深潭；金箔的碎片则附着于莲座、璎珞与佛光之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仰头望去，藻井上的莲花正在头顶绽放。飞天的衣带在阴影里飘荡，仿佛随时都会垂落肩头。

在这众佛林立的石窟里，我不由得放缓了呼吸，放慢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场持续千年的禅定。

走出石窟，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同源流的艺术风格，在这方石窟中碰撞交融。西域的浑厚、中原的清癯，被北魏的匠人一视同仁地收入锤凿之下。他们不问来历，不分高下，只管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种种美好，统统刻进这永恒的石头里，使人在视觉与心灵上感受到北魏文化的深邃与佛教美学的庄严。

小西天原名千佛庵，这个名字源自寺内数以千计的精美佛像。这座始建于明末的寺院，完整保留了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虽然规模不大，却处处彰显着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艺。

参观小西天那天，当地气温竟飚到了41°，我们又是下午两点左右到的，正是最热的时候。到上院山门之前还要爬二百多级台阶，对我们老两口来说，可真是个严峻的考验啊！可是大老远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一睹著名悬塑的风采吗？我们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

踏入千佛庵的山门时，天光正烈。待迈进大雄宝殿那一瞬间，却似跌进了地心——眼前猛地一黑，连日光都追不进来的浓暗劈头罩下，仿佛被塞进了一只蒙着黑绒布的箱子。

渐渐地，黑暗里浮起一片幽光。眼前景象令人吃惊——整座殿堂四壁、梁柱、藻井，目之所及皆被万千悬塑吞噬，不留一寸空间。

佛、菩萨、罗汉、飞天、奇禽、异兽，层层叠叠，自地面堆涌至殿顶，似凝固的海啸，又像诸天神佛正挣脱墙壁的束缚，向人间奔袭而来。我不由得想起云岗石窟，那种被千百神佛雕塑包围的感觉何其相似啊！

一尊贴金观音正垂眸浅笑，璎珞在幽光里明明灭灭，那眼神似悲似悯，穿过十五个世纪的尘埃，轻轻落在我肩上。

抬头望去，藻井深处更是惊心。悬塑如倒悬的须弥山，螺旋上升，直抵殿顶。最上方的楼阁玲珑剔透，竟以泥塑仿出木构飞檐，诸天神佛环绕其间，俯视着众生。

工匠们不仅在造型上追求逼真，而且在细节处理上精益求精。每一尊佛像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说法。色彩更是鲜艳夺目，历经数百年依然光彩照人。

千佛庵三面环山，一面临河，远离尘世喧嚣，保留着最纯粹的佛教氛围。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那满壁的神佛默默地讲述着百年的故事。

（图片来自网络）

（图片来自网络）

终于来到永济的鹳雀楼，这座因王之涣诗句而修建的名楼，通体榫卯结构，没有使用一枚铁钉，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木色。

乘电梯登至顶层，黄河在远处拐了个漂亮的弯，中条山的轮廓如淡墨渲染。身旁有游客情不自禁地吟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刻，我突然懂得，建筑会倒塌，诗歌却能让一座楼阁在文化记忆里永远矗立。鹳雀楼真正的高度，不是用木料垒砌的，而是用文字丈量的。

微风拂过，一群燕子从檐下惊起，檐角的风铃兀自叮当作响。我想，王之涣们吟咏的“更上一层楼”，应该不是让人追逐落日，而是教人看清自身不过是惊起燕群的一道微风而已。

在短短十天的时间里，我们参观了近三十座古建。每座古建都是活着的史书，启迪了我们对历史的认知。正如梁思成先生当年所说："这些不是文物，是祖先留给未来的家书。" 那些被香火熏黑的梁柱、让燕子迷路的藻井、印着工匠指纹的瓦当，……都在证明：真正的文明，永远带着人的温度。

离开山西的那天清晨，五月的风吹过黄土高坡，带着枣花的甜香。我知道，自己带走的不仅是相机里的照片，还有时光褶皱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它们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浮现，提醒我曾与千年前的匠心、信仰、诗意有过如此真切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