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魂 三 叠

聽雨阁

作为一个以瓷为荣的华夏子民，我心中埋藏了多年的景德镇之梦。在今年端午的这天，梦想终于从虚渺幻影里飘出，落进了这片被窑火熏染过的真实土地，我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瓷都——景德镇，来到了陶阳里，来到了御窑⋯⋯开始了我的圆梦之旅。

访御窑、游瓷宫、览文物、逛市集、观窑火，我感受着这千年瓷都带着泥土的温热和窑火的余烬，倾听着陶土经久不息的吐纳和瓷的魂魄那无声的诉说。

山不在高

在陶阳里，我漫行于御窑遗址，脚下旧砖铺就的街面，每一道砖缝仿佛都像伏着未燃尽的灰烬，在无声中灼烫着我的足底。御窑的烟囱如一支巨笔，在长天之下书写着不熄的传奇，亦如我梦中无数次描摹过的景象。

置身于御窑博物馆的中央，仰首凝视穹顶——那正是古窑倒扣下的身形，累累古窑砖，如层层叠叠的鱼鳞，无声地诉说着窑火曾如何在此日夜翻腾。景德镇，冶陶二千年，官窑上千载，御窑六百春，沉甸甸的时光在这里封存，真是“陶阳十三里，烟火十万家”，昔日那窑火映天、人烟鼎盛之景仿佛犹在眼前。

缓步踱至陈列柜前，一只成化斗彩鸡缸杯静静卧在柔光里。其上的雄鸡翎羽纤毫毕现，羽色斑斓如虹，釉彩在灯下交映出奇异的柔和光泽。古人所谓“差紫”之色，原是窑火与釉彩的即兴之作，那不可复制的微妙偏色，竟成了后世汲汲以求的“天价”密码。帝王案头轻巧的玩物，竟要无数匠人呕心沥血，于火与土的交界处，搏一个不可预测的完美。这杯上鸡禽眼珠的神采，分明是无数匠人从命运的火窑中，灼烧出来的生命之光。

迈出展馆，遗址的幽深巷道如时空隧道般在眼前铺开。古老的窑基如卧龙盘踞，如马蹄踏实，碎瓷片在泥土中反射出点点幽光。我目触这些青花瓷片，釉面温润如玉，青花如云霞浮动，千百年前的火焰气息仿佛在指间微温未散。窑址之下，层层叠压着无法计数的瓷片堆，它们如静默的地层，是御窑数百年煅烧过程中“唯皇命是从”的残酷注脚——凡烧制稍有瑕疵，便就地击碎深埋，以保皇家独享其珍。那些无法登临庙堂的器物，便在这幽深坑中凝结为时间的琥珀，那深埋的碎瓷片，每一片都曾是一个匠人没有回响的叹息。

午后微雨飘落，我撑伞行走在陶阳里。窄巷两侧高墙夹峙，青苔在旧砖缝里蔓延，青石板上水光氤氲，倒映着两旁斑驳的老墙。伞沿雨滴坠下，在青石上碎成细小的水珠。最令我感动的，却是那座不起眼的珠山。客观地说，珠山不是山，它的实际海拔高度不足五十米，却由两千多万片皇家拒收的瓷器击碎后的废弃残瓷堆积而成。珠山不高，然而沉默矗立，尤如一座巨大而悲怆的高山，它威然屹立，它无声地记录着御窑制度下那近乎苛刻的审美苛求。

触景生情，它让我想起了古埃及金字塔，同样是巨大的人工堆积物——只是金字塔指向天空，彰显法老的威权。而珠山则沉静地卧于大地，为无数无名匠人作证。那些碎裂的瓷片，每一片都曾是一个匠人一段生命的倾注。在御窑制度下，匠人一生囿于高墙，用青春岁月换取炉火中一瞬的绚烂，只为成就一件符合帝王心意的器物。珠山便是他们生命与汗水凝固成的山峦，是御窑制度下工匠们集体命运悲歌的沉重回响。

这座由瓷片堆成的小山，一方面以其残缺的沉默，诉说着个体生命在庞大权力与制度面前的渺小与不屈。而另一方面，又以其严苛的标准，造就了中国瓷艺的高度。因此，珠山它分明又是世界瓷艺的珠穆朗玛峰，令世人望尘莫及，难以跨越。

这便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最真实的写照！

炉火纯青

在中国陶瓷博物馆中行走，我如同穿梭于凝固的火焰长廊之中。宋影青的淡雅，元青花的奔放，明清彩瓷的华贵，民国瓷器的端庄风骨……那些静置的瓷器，釉光流动，似有生命在轻轻呼吸。它们仿佛用无声语言讲述着泥土、火焰与匠心的漫长约定。

随后，我走进了古窑遗址博物馆，一座清代镇窑赫然眼前，像伏卧的巨兽，腹内曾吞吐过多少炽烈的祈望？如今炉膛虽静默，但灼热的气息仿佛仍滞留于每一寸砖壁，无声倾诉着，倾诉着过往的辉煌。

来到制陶工坊，一位老者安坐于工位，手中泥坯随转盘徐徐旋舞，渐渐显出柔韧流畅的弧线。那双手布满褶皱却异常沉稳，分明是泥土与时光共同雕琢的杰作。当老者抬眼望来，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无数窑火明灭的晨昏，是泥土在岁月里沉淀出的温厚光泽。就这样，一只只碗坯大小一致地整齐排满了托板……

看大师们凝神运笔，青花在素胎上如流水般流淌绽放，我屏息凝神，他们手中握着的，正是流转千年的技艺血脉。那些出炉的瓷器晶莹如玉，灵巧如生。在这片窑火不灭的土地上行走，才恍然彻悟：瓷之为物，其耀目不在仅供庙堂的清供雅玩，更在泥与火的无尽对话中，一种文明对完美近乎执拗的叩问与追寻。那一窑窑或成或毁的瓷器，是匠人倾尽心力与天工角力的信物，是民族魂魄在高温里一次次结晶的印记；那窑口升腾不息的热望与光芒，早已穿透时间之幕，成为我们基因深处不灭的星辰。这千年不息的炉火烧出了瓷的筋骨，也炼就了华夏魂魄中那缕不灭的韧性与光芒。

在三宝村，我还参观了国瓷馆，欣赏着那件件精美绝伦的现代瓷器，不仅是技艺的极致，更是精神在磨砺中抵达澄澈无碍的境界。当现代窑火映亮匠人专注的面庞，我看到了古老的技艺血脉在当代的蓬勃跳动，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生生不息

步入陶溪川创意街区和三宝村的创意市集，陶瓷的河流在此注入新的泉源。年轻的手艺人揉捏着泥土，把现代气息注入古老的瓷器之中，古树抽新枝，老藤绽新花。

更让我心头温热的，是在“鬼市”遇见的场景：晨光微熹里，一对夫妇领着他们约莫十来岁的儿子，细细挑选着瓷器。那男孩眼神专注，指尖轻轻抚过瓷面，如同在阅读无声文字。他声音清亮，侃侃而谈胎土的密实、釉色的沉厚、青花的浓淡，宛如一位经验丰富的行家。孩子的父母相视而笑，眼神里盛满了骄傲。瓷魂如同血脉，已在这小小身体里悄然苏醒。

我又拜访了瓷宫，余二妹的故事如同瓷片般朴素而温润。她用余生与瓷片构筑的瓷的宫殿，每一片碎瓷都沉淀着一个平凡人对美的执着。余二妹的瓷宫，与鬼市上那男孩抚瓷的专注侧影，在我心中慢慢重叠——新芽萌发于沃土之下，瓷魂世代相继，从未断绝。那男孩在晨曦里触摸瓷器的小手，不正是轻轻推开未来之门的希望之手吗？

余二妹的瓷宫由万千碎瓷片镶嵌而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碎瓷都曾有过完整的前世，在她的执着下重获新生，拼贴出一个更宏大、更斑斓的梦境。这瓷宫本身便是对“生生不息”最形象的诠释：个体的生命或许易碎如瓷，但无数破碎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里碰撞、重组，最终能构筑起超越个体存在的永恒之美。

现在想起“鬼市”上那个小小鉴瓷人，他指尖流淌的慧心与口中吐纳的术语，正是千年瓷都文脉在新时代生命体上鲜活萌动的嫩芽。他辨识的不仅是瓷器的真伪优劣，更是接通了一条通向历史深处的精神血脉，中国瓷艺的生命力，便在这新老之间无声的接力与交融中，获得了永恒，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离开景德镇时，我频频回望。珠山仍屹立，窑火仍跳跃，溪流载着碎瓷的光泽奔涌向前。瓷魂不灭，薪火永续——这千年的泥土、火焰与人心，早烧制成中华魂魄里最坚韧、最晶莹的底色。它层层叠叠，如珠山；它纯粹无瑕，如炉火；它生生不息，如溪流，在时间深处永恒地闪耀、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