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者

阮小敏

不知从哪里挤进一只苍蝇，落在铮亮的书桌上，撅着屁股嗡嗡地叫着，悄悄走近它，便在窗沿下盘旋。明明可以擦着玻璃直飞出去，却偏要在纱网缝隙间嗡嗡打转，用重复的振翅声切割你的耐心。此时让我想起絮语者，这类人开口时，话语总像没紧到位的水龙头，起初是滴答的零碎，接着便汇成潺潺的水流，直到把倾听者的时间池灌得漫溢。

他们擅长把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抻成缠绕指尖的棉线。如同老太太分享一次买菜经历，本该是“茄子三元一斤，摊主多给了两根葱”，可从他们口中流出时，会先讲路口槐树的影子如何斜扫过菜筐，再描述茄子紫得像谁家摔碎的釉陶，末了还要扯到十年前菜市场拆迁时某个摊贩的吆喝声——等绕回“多给两根葱”的正题，听者的思绪早顺着他的话语飘到了云外，像风筝线断了线，落在不知名的草垛上。

最叫人无奈的是他们对“话语权”的迷恋。那不是分享的坦诚，而是用语言砌成的城堡，把自己困在中央当君王，逼他人做永远站着的臣子。开会时，当别人用图表和数据划清重点，他们偏要从“这个问题让我想到去年春天的一场雨”说起，雨滴落在哪片瓦上，雨丝如何缠住了窗棂，等雨过天晴，会议室的时钟已悄悄挪了半圈，原本清晰的议题早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

时间在他们的话语里会发霉。那些本该干脆利落的“行”与“不行”，被裹上了层层叠叠的修辞外衣：先是回忆三段类似的经历，再类比两个不相干的故事，最后用反问句绕回原点——就像在迷宫里走了三十分钟，推开的还是出发时那扇门。听众的眼神从最初的专注，慢慢变成疲惫的涟漪，直到耐心被磨成细沙，从指缝间簌簌漏下，落在“他怎么还没说完”的叹息里。

这不是口才的匮乏，反而是一种畸形的表达膨胀。他们像守着空粮仓的吝啬鬼，拼命用话语填充虚无，误以为说得多便是拥有得多。可真正的交流本该像山涧清泉，叮咚几声便沁人心脾，何必让话语长成疯长的藤蔓，攀住每个路过的人，非要在对方的时间里勒出深痕才肯罢休？

或许他们从未察觉，当自己沉浸在语言的泥潭里自说自话时，旁人的时间早已插上翅膀飞走了。那些被唾沫星子泡软的分钟，那些在绕圈中枯萎的秒钟，都成了他们与世界之间一道无形的屏障——屏障这边是滔滔不绝的自我表演，屏障那边，是听者悄悄按下的静音键，和时间荒原上遗落的、无人捡拾的絮语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