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班贝格回来后,宏进的心情虽然仍有波澜,但生活却悄然迎来了一个新的转机。他终于找到了一份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工作。<div><br> 这是一家位于斯图加特郊区的光纤通讯公司,规模不大,却充满活力。公司的老板托马斯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博士,毕业后凭借专业知识和闯劲,白手起家,成立了一家专门为南非市场提供先进的光纤设备的公司。因为业务扩展,目前他正在招一位助手,宏进看到招工启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向格拉芙递交了申请。</div><div><br> 然而,托马斯对前面的众多申请者却一直不太满意,原因有些出人意料。这位年轻的老板,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他觉得自己的客户主要来自英语世界,所以坚持用英文进行电话面试。前面那些申请的中国同胞,因为在德国待得久了,日常生活中习惯了德语,英文口语被德语“压迫”得生涩,在和这位老板的英文对话时难免结结巴巴。</div><div><br> 而宏进则不然。他原本的英文底子就不差,再加上为了准备加拿大移民,每天雷打不动地坚持看一个小时的CNN新闻,这让他的英文口语始终保持着不错的水平。在电话里和对方聊了一会儿,宏进流利而自信的英语表达,让对方眼前一亮。没过多久,托马斯就通知宏进去上班。</div> 公司里除了托马斯,还有一位负责财务的女出纳和一位司机,宏进和托马斯是公司唯二的技术人员,宏进的主要工作是测试和安装光纤设备。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可谓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他很快就掌握了光纤设备的各项技术细节和测试流程,凭借扎实的实验功底和严谨的工作态度,他总能迅速定位问题,高效完成任务。他甚至会主动思考如何优化测试流程,时不时提出一些小建议,让托马斯刮目相看。<div><br> 不知不觉间,宏进和托马斯之间建立起了非常融洽的私人关系。两人都是物理系毕业,有着相似的学术背景,这让他们之间的话题源源不断。工作之余,他们会聊起物理学的前沿理论,探讨宇宙的奥秘,也会聊聊时下流行的音乐。托马斯最喜欢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作品,没想到宏进也是平克的忠实粉丝。每当桌上的CD机里响起《The Wall》或《Dark Side of the Moon》的旋律,两人就会相视一笑,一边哼唱,一边摇头晃脑。</div><div><br> 宏进每天的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淌。他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周而复始。每周,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给远在国内的家人打一次电话,报报平安,听听家里的琐事。当然,放下电话,他也没忘了去施瓦本大街。</div><div><br> 平淡的日子,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意味着无聊,停滞和缺乏激情,但对于宏进而言,此刻的“平淡”,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甚至是一种幸福的奢侈。</div><div><br> 自从大学毕业,他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坎坷。从国内的失意,迷茫,到远赴德国的孤身闯荡;从初到异乡的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到在F所的困顿,挣扎;从在“巴西夜总会”的辛酸艰难,到博世夜班的昏昏欲睡,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应对突如其来的挑战。</div><div><br> 新加坡歌手许美静有一首歌《阳光总在风雨后》,里面有几句歌词:</div><div><br>阳光总在风雨后<br>乌云上有晴空<br>珍惜所有的感动<br>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br>阳光总在风雨后<br>请相信有彩虹<br>风风雨雨都接受<br>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div> 如今,宏进阴霾的生活里终于出现了彩虹,他希望这份平静的幸福能长久持续。<div><br> 他摆脱了始终被压力驱赶着奔跑的状态,开始从容不迫起来。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的刺激,而是在历经风雨之后,拥有的那份稳定与平静。</div><div><br>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和他开玩笑。曾经,他带着雄心壮志来到德国,却突如其来地在F所跌了重重一跤;如今,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感受到些许安逸,生活却又再起波澜——而这次,却是同时袭来的截然相反的两股巨浪。</div><div><br> 这天上班的时候,托马斯找到宏进,告诉他,因为他的表现优异,公司决定为他申请工作签证。听到这话,宏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一纸身份,他焦虑了一年多,尝尽坎坷,跌进绝望,却没想到,这颗高悬在头顶的石头,会在一个普通的午后悄然落地。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他甚至开始畅想,自己留在德国的前景。<br>然而,这份喜悦仅仅维持了一天。第二天,他下班回到宿舍,像往常一样去信箱查看,一封厚厚的信件躺在那儿。他拆开一看,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加拿大绿卡,连带着来自加拿大移民局的信函,通知他们必须在半年内入境加拿大,否则绿卡将作废。</div> 宏进曾在绝望中把移民加拿大当作最后的退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隐隐希望绿卡能迟些到来。<div><br> 面对这两份“好消息”的同时来临,宏进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天爷把他推入一个巨大的抉择困境中。</div><div><br> 眼前他手里握着的是两张通往不同方向的“通行证”——一张是德国,通向眼前触手可及的稳定生活;另一张是加拿大,通向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天地,他必须选择一张,放弃另一张。</div><div><br> 如果宏进选择留在德国,他可以继续在托马斯的公司工作,并设法接妻女前来团聚。然而,这条路背后却暗藏着重重难题。</div><div><br> 首先,说服小菁放弃已经到手的加拿大绿卡,来到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德国,本身就极其艰难。即使小菁同意,她也只能依靠探亲签证留下,这意味着她不能合法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将面临极大的不便与经济压力。</div><div><br> 更深层次的忧虑,则在于宏进内心深处对将所有希望寄予一人身上的犹豫。他清晰地记得,当年之所以能来到德国,完全凭借薛工的推荐。可一旦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搞僵,他便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种被命运掌控的无助感,他至今记忆犹新。如今,虽然自己和托马斯的关系很好,但谁又能说得准呢?将来如果两人关系有变,难道自己还要重新经历一次从零开始的漂泊与挣扎吗?</div><div><br> 然而,真正让宏进最焦虑的,是小菁来后,他将如何面对小莹。在异国的孤独岁月中,两人彼此慰藉,情愫早已悄然滋长。他将如何向小菁解释小莹的存在?又将处理小莹和小菁的关系?留下来,原本该是走向稳定的选择,此刻却可能变成一场情感的困境。</div><div><br></div><div> 而如果选择了加拿大绿卡,一家三口的身份不再是问题,前途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但这意味着他要放弃在德国奋斗的一切,携家带口,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也意味着他必须彻底放弃小莹。这段情感如同黑夜中温暖的光,曾经照亮了他灰暗的内心。如今却要亲手掐灭这道光芒,对宏进而言,残酷至极。</div> 他的心中的那架天平剧烈摇摆:一边是眼前的温情与依恋,一边是远方的亲情与责任。他的内心,被愧疚、纠结、彷徨和恐惧反复撕裂,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宏进拿到加拿大绿卡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嚷嚷着要他请客的,自然是小吴。宏进心里盘算着,既然是喜事,那就该和最亲近的人分享。他在斯图加特这些日子,虽然认识的人不少,但走的近的只有两人:小吴和小莹。他决定请他们去国王大街那家高档牛排馆庆祝一番。<br><br> 他拨通了小莹的电话。此时的小莹正坐在床上发呆,她手里握着一份医院的检查报告,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宏进会在这个时候来电,她接起电话,刚要说话,没想到宏进抢先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莹答:“好,你先说,说完我再说我的事情。”他说:“我拿到加拿大绿卡了,我们出去庆祝一下吧。”宏进发觉,今天的小莹有些异样,问对方有没有什么事情,小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没事,祝贺你,宏进,我会去的。” 晚餐当天,小吴先到,一进门就笑着嚷:“宏进!恭喜啊,今天我可要吃个痛快!”没等他们寒暄完,餐厅门口又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div><br> “小莹,这边!”宏进起身招呼。</div><div><br> 看到小莹,小吴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原来以为这只是哥俩的私人聚会,没想到宏进又请了一位女性,这位女子怎么看起来这么脸熟,哦,想起来了,她是那天和宏进一起拍电影的那位。小吴心里不由地嫉妒起来:这小子,深藏不露啊。什么时候和对方走在了一起?看这架势,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他瞥了一眼宏进,眼神中充满了好奇、震惊。他本以为宏进只是个书呆子”,没想到在感情方面,对方竟如此“深藏不露”。</div><div><br> “小吴,这位是小莹,我的朋友。”宏进看出小吴的诧异,但也没多解释,只是简单介绍道。 “哦……哦,你好,小莹,我们见过。”小吴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出手略显拘谨地和小莹握了握。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疑问,但目光却不时地在两人之间游移。</div><div><br> 小莹微笑着落座,和小吴问了声好,接着向宏进道贺,语气虽然诚恳,但神情中难免一丝悲意。当宏进提起加拿大绿卡时,她笑容凝固,强装轻松地说:“太好了,宏进,你终于苦尽甘来了!”举杯祝贺时,杯中酒液在灯下微颤,倒映出小莹眼角那颗晶莹的泪滴。</div><div><br> 整顿饭,小莹表现得落落大方,与小吴有说有笑,甚至调侃起那次拍电影时,宏进的傻里傻气。但她的目光始终回避与宏进直视,话语中偶尔闪过一丝迟疑。</div><div><br> 饭后,三人走出餐厅,国王大街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斑斓跳跃。小吴醉意微醺地絮叨着:“宏进,你真行!”宏进却满脑子只想着小莹,他望向她,眼神恳求,希望今晚和她一起去施瓦本大街。小莹看看小吴,轻轻摇头:“你送他回去吧,路上小心。”她又轻声补了一句:“我明天在家。”</div><div><br> 小莹转身离开,慢慢远去,暗淡的街灯勾勒出她身上那件羊皮夹克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街头转角处。宏进站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任由夜风卷着寒意从身边掠过,心中空洞得像被掏空了一块。直到小吴在旁边醉醺醺地催促着他:“走啦宏进,还愣着干嘛!”宏进才像被惊醒一般,僵硬地迈开步子,两人一高一低地晃悠悠走向不远处的地铁口。</div> 第二天,他去了小莹住处。门缓缓打开,她靠在门框上,笑中带怯:“你果然来了?”<div><br> “我怎么可能不来?”宏进轻声说。</div><div><br>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宏进知道,那是她常用的“雅顿”香水的气息,他们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相拥。那个夜晚,窗外秋寒凛冽,屋内却热情似火。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诉说心意,仿佛要将彼此嵌入对方的身体里。</div><div><br> 彷佛几个世纪过去了,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两人交错的呼吸。小莹轻轻地依偎在宏进怀里,用指尖轻轻划着他的肌肤:“宏进,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九次。”她的语气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在中国传统里,九代表长久,也代表极致。无论将来怎样,对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一点都不后悔。”<br>宏进不由得把小莹搂紧,她顿了顿,又说道:“你还是要回到小菁那儿去。那是你的家,那儿有你的女儿。”</div><div><br> 宏进沉默不语。小莹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锤子,敲在他心上。她用温柔却决绝的方式,将他送回了现实。</div><div><br> “如果你当初不去汉堡,我们会更早的走到一起。”</div><div><br> “如果我不回斯图加特,一切都不会开始。”</div><div><br> 夜深了,宏进站起身,他问:“我还能来吗?”</div><div><br> 小莹淡淡一笑:“我不知道。”</div> 几天后,宏进终于还是打电话给小菁。“我们拿到绿卡了。”<div>电话那头,小菁的喜悦溢于言表。每一句“太好了!”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他心头。</div><div><br> 小菁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含糊其辞:“再工作几个月,多攒点安家费。”这个借口听起来合理,实则是他无法割舍对小莹的留恋。</div><div><br> 宏进的内心被两种情感撕扯 – 拿到加拿大绿卡的喜悦,以及告别德国,告别小莹的纠结。加拿大移民要求他必须在半年内携家登陆,这意味着向托马斯辞职已是迫在眉睫。然而,他却始终难以开口。在这儿干了几个月,他对这儿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猝然离去让他内心不安。更让他难以割舍的,是心底深处对小莹的牵挂,那份在异乡困顿时互相慰藉的情感。</div><div><br> 然而,命运从不由你瞻前顾后。一天下午,宏进在办公室突然接到餐馆老板的电话,语气焦急。对方说小莹在工作时突然呕吐不止,随后便昏倒了。宏进的心脏猛地一抽,来不及多想,立刻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匆匆赶去。</div><div><br> 他赶到餐馆时,看见靠在椅子上的小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着冷汗。小莹苦笑着对宏进说:”对不起,我实在无力回家,只能把你的电话给了老板。“宏进笑着说:”这时候你不找我,还想找谁呢。”</div><div><br> 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宏进小心翼翼地扶起小莹,离开了餐馆。他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了上去。一路上,他轻声安慰着,把她送回了她的住处。他提出要陪小莹去诊所,但她却坚决拒绝,告诉宏进自己可能是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休息一下就好。</div><div><br> 安顿好小莹后,宏进转身去楼下的越南汤粉店买了份热腾腾的鸡肉粉,细心地扶着她吃下去。小莹偶尔睁开眼睛,看到宏进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却并未多言。</div><div><br> 虽然小莹嘴上说着没事,但宏进却无法放下心来。此后的几天,他下班后都会先去施瓦本大街,看望小莹。他来回奔波,忙得团团转。</div><div><br> 小吴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你这是何苦呢,宏进?你可是有妇之夫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那绿卡是真不想要了!”宏进只是苦笑,他内心的挣扎,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和小吴说清的。他放不下小莹,就像放不下自己的影子,更像放不下那些在异乡彼此取暖的日日夜夜。</div><div><br> 又过了一周,宏进像往常一样,下班后径直去了施瓦本大街。却发现大门紧锁,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敲,依然一片死寂。他心里猛地一沉,焦急地在门外徘徊许久,然后走进街边的电话亭,拨打她的电话,却只听见冰冷的提示音——电话已停机。<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