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嘎斯车碾过建三江崭新的柏油路,车轮骤停时扬起的尘土里,六师师部的牌匾已悄然更名。朝阳将红砖房镀上一层陌生的琥珀色,光影交错间,街边自行车的铃铛声、熙攘人群的谈笑声,如潮水般漫过来。</p><p class="ql-block">这里与反修营截然不同——那里不过三十户人家、七八间低矮的土坯房,连炊烟都显得单薄。而此刻,供销社飘出的糖果甜香裹挟着操场上整齐划一的广播体操音乐,将这座城镇的鲜活放大了数倍。可越是繁华,越让我怀念土坯房下那方局促却踏实的天地。</p><p class="ql-block"> 七星小学的课桌椅泛着冷硬的光,排列得像是沉默的士兵。黑板上工整如印刷的板书,一笔一划都透着距离感。带着陌生感的我有些局促不安,很快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土老帽"。被推搡、被嘲笑的日子里,我攥着衣角站在走廊,连告状的勇气都被攥成了汗。那些无人诉说的委屈,像潮湿的青苔,在心底慢慢滋长。</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商业天赋,在1982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盛华饭店›是建三江第一家个体饭店,几步之遥的轻工市场正涌动着蓬勃生机。那时物价低廉,一盘油亮的溜肉片不过四角钱,母亲的小店却日日宾客盈门。瓷盘碰撞声、灶火噼啪声中,十几元的日进账,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堪称传奇。</p><p class="ql-block"> 王师傅炸的花生米,成了我叩响友谊之门的钥匙。每天清晨,我都要掀开橱柜,指尖掠过瓷罐里酥脆的金黄,抓两把揣进衣兜。课间铃声一响,我像魔术师般摊开掌心,咸香的气息瞬间勾来一群雀跃的身影。当花生米在齿间爆开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欢笑,那些曾被孤立的阴霾,终于被阳光驱散。这份带着烟火气的情谊,温暖了整个年少时光。</p><p class="ql-block">16岁那年盛夏,我初中毕业,父亲带着所有的积蓄,带我踏上七台河的土地。用2.3万元买下一家煤矿,可忠厚老实的父亲哪里知道,这竟是座即将枯竭的矿井。三百多个日夜的操劳,换来的是积蓄散尽的结局。最后一车煤炭运出时,父亲蹲在矿洞前,指间的烟明明灭灭,像极了我们破灭的梦。风卷着煤灰掠过他有些斑白的鬓角,那声叹息,至今还萦绕在记忆深处。</p> <p class="ql-block">三个多月音讯全无,父亲就像一粒沉入深潭的石子,再没激起半点涟漪。母亲翻遍所有能联系上的熟人,终于打听到佳木斯某个工地的线索。那天清晨,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坐上开往佳木斯的客车。</p><p class="ql-block">工棚外,锈迹斑斑的铁皮在风中吱呀作响。当母亲掀开那道褪色的布帘时,一股混杂着汗味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褪色的衬衫沾满泥点,裤脚裂着大口子,露出结痂的伤口,蓬乱的头发下,父亲的面容消瘦得让人心惊。他抬头的瞬间,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却又在看清我们的刹那黯淡下去。</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泪水瞬间漫出眼眶。她扑过去,颤抖的手抚上父亲布满胡茬的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彩连,你这是遭了多少罪......"父亲别过脸,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p> <p class="ql-block">那段日子,我整日在母亲跟前软磨硬泡,眼泪汪汪地央求着学车。拗不过我的执着,母亲终于点头应允。坐在驾校的教练车里,我才发现自己的身高成了大难题——瘦小的身躯几乎要陷进座椅,必须在屁股底下垫上厚厚的枕头,才能勉强够到方向盘。每一次打轮、换挡,都要使出浑身力气。</p><p class="ql-block">母亲心疼我,却也默默支持着我的选择。不久后,她在管局车队挑了一辆二手解放车,斑驳的车漆下,是发动机有力的轰鸣声。这辆车承载着全家人的期待,也成了我人生新旅程的起点。</p><p class="ql-block">此时的父亲,经过一年多的沉寂与思索,在前进农场寻得了新方向。他一头扎进工程建设,四处奔走洽谈,终于揽下多个单位的房屋建设项目。工地塔吊林立,搅拌机轰鸣,而我驾驶着那辆解放车,往来穿梭于料场与工地之间。粗糙的方向盘磨出了手掌的茧子,车斗里的砖石随着颠簸叮当作响,扬起的尘土沾满衣衫。但每当看到父亲在工地上指挥若定的身影,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充满了力量,仿佛这一车车建材,不仅堆砌着房屋,更垒筑着我们一家人崭新的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