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弓河的夏天（八）

春風话雨

图片：网络，作者：春風话雨，美篇号：31397521

十四

　　张弓河的午后总带着点慵懒的诗意。河水像匹被阳光揉软的绸缎，粼粼波光里浮着碎金般的光斑，偶尔有青灰色的小鱼跃出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往岸边荡去。

两岸的老柳树垂着细长的枝条，有的末梢轻轻蘸着水面，随微风晃出细碎的水纹；有的则斜斜伸向河面，把斑驳的树影投在鹅卵石滩上。浅滩处能看见褐色的水草随水流舒展，几只花翅膀的蜻蜓贴着水面飞，翅膀掠过的地方，水面便漾开一圈圈极淡的波纹，转眼又被潺潺的水声揉碎在时光里。

　　田小宇吃过早饭后，便推着自行车出了门。他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棒冰箱子绑好，锁紧车链，深吸一口气，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不安。八点钟赶到小街批发点时，已经空无一人，冰棒厂的大门紧闭，挂着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田小宇暗自庆幸：“今天正好关门，省得我还要纠结要不要卖棒冰。”

其实，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棒冰上。昨晚临睡前，他一直在想：爸爸要和小夏老师结婚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爸爸妈妈必然要离婚。而一旦离婚，自己会跟谁呢？留在张弓河还是……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滚了整整一夜。他无法接受这种未知的未来，更害怕被夹在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心底萌芽——离家出走！他决定去无锡找老辛爹。老辛爹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要是有空来无锡玩，我一定带你进市足球队！”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时间还早，距离中午十二点的发车还有四个多小时。田小宇骑车来到长途汽车站，把自行车锁好，靠在墙角喘了口气。六十六块五毛钱静静地躺在裤兜里，这是他这几天拼命卖棒冰攒下的所有积蓄。他低头摸了摸那皱巴巴的纸币，心里默念：“这就是我的希望了，一定得找到老辛爹。”

为了打发时间，田小宇开始在街上游荡。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衣领。他背着那个空荡荡的棒冰箱子，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尽管疲惫不堪，他依然强撑着脚步往前挪动。饿意渐渐袭来，他意识到应该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而，小街上竟然没有一家面馆开门营业，也没有任何可以吃饭的地方。从东街到西街，他又跑了两个来回，终于发现了一处早餐摊子，但摊主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烟，显然是准备收摊了。

“还有没有烧饼？”田小宇鼓起勇气问。

老板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这么晚才来，早就没了！”说完，他转身就要收拾东西离开。

田小宇咬紧牙关，不愿轻易放弃。他绕到摊子后面仔细翻找，结果还真找到了几个硬得像石头的烧饼和软塌塌的油条，上面甚至还蒙着一层灰尘。但他顾不上挑剔了，掏出五毛钱递过去，匆匆买下这两套食物。咬下一口烧饼，牙齿几乎崩裂，可他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之一。“这是我自己的第一顿‘成人餐’，”他喃喃自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等到十二点多，他重新返回车站，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即将出发的无锡车。选了一个角落坐下后，他抬头望向窗外，试图平复激动的心情。车门缓缓关上了，汽车徐徐驶离站台。他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张弓河逐渐模糊的影子，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

此刻的田小宇并不知道，这段旅程将会彻底改变他的命运。他也不知道，在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里，究竟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老辛爹，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

十五

　　车子终于缓缓启动。一路走一路停，一路带客，小宇紧攥着裤兜里的六十六块钱，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般不安分。路边一个小饭馆门口摆着十多个装着鸡的大铁笼子，每个笼子里都装着好几十只鸡。这些鸡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在抱怨自己的命运。

笼子一个一个被运到车棚顶上，每上一个笼子，车子便剧烈晃动一下，仿佛随时要散架似的。等到十多个笼子全都装上了车，一股炙热的风迎面袭来，车厢里瞬间充塞着浓烈的鸡粪臭味。小宇皱起眉头，鼻翼不断翕动，试图屏住呼吸，可那刺鼻的味道还是钻进了喉咙，让他差点儿咳出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家中的场景——爷爷坐在院子的木椅上抽着旱烟，妈妈忙着灶台前炒菜……此刻的孤独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比任何气味都要难以忍受。

一路上，车走走停停，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车里没有电风扇，车窗一直开着。当车子开动时，外面的凉风阵阵吹进来；然而，一旦车子停下来，汗臭味、鸡粪臭味夹杂着热浪便扑面而来，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嗅觉和味觉。小宇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内心暗暗祈祷早点到达目的地。

到了晚上十点钟，车子在江边停了下来。小宇探头望去，眼前豁然开朗。夜晚的长江，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波澜壮阔，江风带着湿冷的气息拂过脸颊，让人心生敬畏。岸边停泊着一艘艘巨大的轮船，它们宛如沉睡的巨兽般静默无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如此浩瀚的长江，它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天际。小宇站在甲板上，双手扶着栏杆，目光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然而，当汽笛声划破寂静，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这趟旅程未知又漫长，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他攥紧拳头，努力平复内心的忐忑。

“要上轮渡了，全部下车！”驾驶员喊道。旅客们纷纷拖着行李下了车，小宇也跟随大伙一起往轮渡上跑。夜里十二点多钟，终于到了无锡。车子在站外停下，小宇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灯火稀疏，除了刚才车子走的那条路有灯光，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有的旅客被等待的家人或亲戚接走了，有的坐着二轮摩托车或三轮车离开了，只剩他和几个不认识的旅客站在原地。

他们沿着街道往前走，来到无锡商业大厦底楼的廊檐底下。商厦的大门已经关上，但廊檐下躺着几个人，应该是坐长途车过来的吧。他们从包里拿出一块布，把地上擦一擦，然后铺下随身带来的蒲席，便躺在上面休息。小宇看着这一切，心中既羡慕又羞愧——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没经验，也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身上只有一条短裤、一条长裤、一件短袖衫和脚上的一双凉鞋，连一张毯子都没有。于是，他只能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廊檐下，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推了他一下。“小伙子，要睡觉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小宇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嗯”了一声。那个女人笑着拉住他的胳膊，“跟我来吧，便宜得很，包夜才二十块。”听到“便宜”两个字，小宇犹豫了一下。毕竟，这一天无锡之行，他身上只剩下不到四十块钱了。最终，他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那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后，里面散发出一阵怪异的香水味。小宇刚踏进去，就察觉到不对劲。昏黄的灯光下，房间凌乱不堪，地板上甚至还丢着几件衣服。他迟疑地四处张望，发现床铺对面竟然还有几个陌生男人正在聊天。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入了一个危险的地方。

“不，我不住了！”小宇猛地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衣服就往外跑。鞋子险些被踩掉，但他顾不上那么多，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路灯——就是夜里车子走过的那条路。

“哐当、哐当、哐当……”火车！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火车。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循着“哐当、哐当”的声响一路走去。这一夜，他就坐在轨道旁边看火车，脑海里满是对自己未来的迷茫与担忧。

　　几天后，小宇没能找到老辛爹，反而因为露宿街头被警察送了回来。当他回到家时，却发现爸爸竟然回来了，妈妈也在家，爷爷奶奶都在。一家人团聚的场景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与委屈，泪水模糊了双眼。

张弓河的水静悄悄地流淌，闪动着粼粼的水光，好似忽闪着明亮的眼波，凝视着这夏日田野的秀色。青郁郁的稻田与河畔的苍绿柳影在水中交叠成流动的织锦，连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都被这一川静水酿成了呢喃的诗行。

二〇〇〇年，十五岁的田小宇一“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