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烟云——渺渺魏迹·大同（之二）

谢善骁

　　大同在历史上的幸遇是北魏敲门而入，北魏为鲜卑族拓跋氏所建。386年，道武帝拓跋珪建立北魏，并于北魏天兴元年（398年）将北魏自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迁都平城，从此中国历史进入了南北朝对峙时期。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以南征为名，迁都洛阳。至此，大同作为北魏的都城凡96年，共历六帝七世，是当时中国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的中心。由于北魏帝王多崇神信佛，建庙筑窟蔚然成风，举世闻名的云冈五窟，就是在此期间内开凿的。这一时期大同也成了各族人民交流的中心和中国北方的佛教中心，是她在古代历史上最繁荣的时期。
　　风云际会，人杰地灵。在这座繁荣的城市里，涌现出了一批封建社会中精通蹈略、能攻善守的文武之土，少有的妇女政治改革家冯太后、鲜卑骄子孝文帝（拓跋宏）是其中的突出代表。这两位北魏杰出的政治家，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如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等，对促进民族大融合、北魏封建化的进程，以及创造中国北方统一与繁荣的局面，都做出了积极贡献。曾在北魏任治书侍御史等官职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此期间编著的《水经注》，对平城的山川、河流、煤炭、建置、佛寺等均有详细描述，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记录。
孝文帝迁都之后，盛极一时的大同逐渐走上了下坡路。随着烽火连年的年代再度到来，到了6世纪初，这座名闻遐迩的北魏京都，便“尽为丘墟”了。

　　自唐代中叶到五代初期，大同称为云中县，为云州治。936年，后晋石敬瑭为了取得契丹的支持，保住自己的帝位，将燕、云十六州（今河北、山西北部地区）割让于契丹。从此，大同被划归辽地。辽兴宗于重熙十三年（1044年）将云州升为西京大同府，大同就成为辽代五京之一，历时81年。金兵灭辽后，仍以大同为西京大同府、金之五京之一。
　　辽、金时期，作为陪都的西京大同，不仅是当时西部地区的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且更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由于辽、金历代皇帝大都崇尚佛教，在沙门圣地的大同及其周边地区，又一次掀起了一个大规模的兴建佛寺庙堂的高潮。巍峨雄宏的华严寺，庄严古朴的善化寺，精巧玲珑的观音堂，世界木塔之最的应县释迦木塔等数十座宏伟壮观的寺院建筑，都兴建、扩建、整修于一时。这些寺院建筑，为大同增添了无比绚丽的色彩。
　　在宋、辽、金、元的近400年间，击败安禄山叛军、收复云州等地的唐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宋朝著名宰相、西京大同人 毕士安，辽国宰相萧思温之女、女中豪杰萧太后，率兵出征击败辽兵、收复云、应、衰、朔四州的北宋名将杨业，杨业之妻、西京大同人折（佘）太君等人，都成了大同的风云人物。
　　为后世大书特书、一颂再颂的杨家将，无疑是出现于这一时期的灿烂群星。杨家将从杨业之父杨信到杨文广，祖孙四代驰骋疆场，英勇杀敌为国捐躯，堪称“一门忠烈”，而折太君正是杨家将的中流砥柱。杨家将忠心爱国、英勇杀敌的可歌可泣英雄业迹，早已在大同、在山西和全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在《三岔口》、《四郎探母》、《辕门折子》、《杨门女将》、《百岁挂帅》等数十种评书、小说和戏曲剧目中，都溶入了一代代后人对他们永无休止的怀念，歌颂，崇拜和期望。

　　大同有个具有浪漫色彩的美丽别名，谓“凤凰城”。
以凤凰城的名字而论，这座位于晋北的凤凰城并无太大名气，还不如另一座位于湘西的小小凤凰城。其实湘西凤凰城只不过一个小镇，而且这一小镇本也不叫凤凰，而叫“镇筸”：“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而“这地方又名凤凰厅，到民国后便改成了县治，名凤凰县。”小城扬大名，因为它是现代大作家沈从文的家乡。
　　然而就来历而言，晋北凤凰城的名字不仅早得多，而且是上天赐予的。传说古时候天宫凌霄宝殿上有只金凤凰，在随玉帝赴瑶池仙会之际，听八洞神仙谈论人间美景，顿生下凡之心，遂求张果老将她带到人间。蒙张果老应允，并在他指点下来到离他修身炼丹之地恒山不远的宝地大同，落在梧桐树上。玉帝获悉后令二郎神杨戬去大同捉拿凤凰，但凤凰执意不回天宫，被杨戬猛射一箭，右翅受伤。金凤逃到浑源恒山，服用张果老的仙丹后，创伤即愈。张果老设法给明朝皇帝托梦，授意将大同城建成凤凰单翼展翅的形态。
　　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大将常遇春经太原打下了大同。明王朝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和边境安全，把大同列为全国“九边”之一，并派大将军徐达镇守于此。明洪武五年（1372年），徐达于辽、金“云中土城”旧址上增筑大同城；后人又筑“北小城”、“东小城”和“南小城”。明之大同古城，高低错落有致，疏密规整大方，恰如一只金色凤凰舒展单翅，昂首朝阳，养精蓄锐，造福一方。南关为金凤之头，主城为金凤之身，北关为凤尾，东关为金凤展翅，城西为金凤合翅，因负箭伤而未伸展。城内宏伟壮观的建筑，酷似灿烂辉煌的金凤凰羽衣。这种布局奇特的城堡建制，国内实属罕见。

明、清时期，大同以军事重镇而扬名四海。由于它“屏全晋而拱神京”，在北部边防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再加之其布防严密，设施坚固，建筑高大，在我国古代城防建设史上也属少有，因此一直享有“巍然重镇”和“北方锁钥”之誉。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土木之变”后，郭登以都督佥事驻守大同，在此修城堞，缮兵械，领导军民屡次打败前来进犯的瓦剌也先军。当这位才华恣肆的将领登上大同城楼后，极目眺望，想到京都浮云蔽日，朝廷腐柱擎天，凭借一座古城的险恶地势又怎能挡住北来的攻势呢？他在诗作《暮春登大同西北城楼同仰寺丞瞻潘御史洪赋》中，倾注了一腔忧国忧民的心事：
满地花开春已阑，溪风山雨更生寒。
浮云蔽日终难散，腐柱擎天恐未安。
西北兵戈犹扰攘，东南民庶半凋残。
先朝遗老惭无补，独对西风把泪弹。
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改封他的第十三子豫王朱桂为代王，封藩于大同。大同开始大兴土木，兴建和修整寺院庙观和楼阁府邸，特别在代王府第南门的一箭之地建了一座九龙照壁。这座中国最早最大的九龙壁幸免毁于战火，保存于今，依然色彩鲜艳。
其时的大同有新旧寺院、尼庵、道观上百座，全城寺庙林立，殿堂壁连，香烟缭绕，经诵不绝，俨成佛国胜地。由于大同是蒙古通往晋冀鲁豫的咽喉要道，每当战事平息，就成为蒙古与中原的贸易集散地。曾任山西巡抚的于谦在大同巡边时所作的《云中即事》，就记叙了当时的太平景象：
目极烟沙草带霜，天寒岁暮景苍茫。
　　炕头炽炭烧黄鼠，马上弯弓射白狼。
　　上将亲平西突厥，前军近斩左贤王。
　　边陲无事风尘净，坐听鸣笳送夕阳。
　　边陲无事，太平盛世，使醉生梦死、难耐寂寞的明帝王们萌生游兴，先后慕名来大同饱览壮丽的塞外风光。微服“巡幸”大同的正德皇帝，还与酒家女李凤姐（亦称李倩倩）夜宿“久盛楼”酒家，酒楼因而得名“凤临阁”。传统剧目《游龙戏凤》和电影《一夜皇后》，讲述的就是这一段风流逸事。

风流常常是昏庸的旅伴，危机总是在虚幻的盛世背后悄悄潜行，正当皇帝在大同恣肆地“游龙戏凤”的时候，边境线上频频传来告急的信号。明朝景泰元年，瓦剌骑兵数千人侵入大同，总兵郭登率兵迎击，在拷拷山（今阳高县）大获全胜。明宪宗成化二十一年，为了防御瓦剌南侵，保障京师安全，兵部尚书余子俊奏请朝廷修筑长约600余里的长城。明朝正德年间，宣大总督翁万达率领军民修筑宣大边垣千余里，嘉靖十八年，又修筑“边墙五堡”。
　　外患未了，内乱更烈。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月，李自成起义军攻下太原，于三月初一兵临大同城下，明大同总兵姜瓖率部投降。李自成进城后，把代王府作为临时指挥部，在大同驻留6天，于三月初六离开大同，经宣化，很快攻下北京，腐朽的明王朝终告灭亡。当李自成的起义军退出北京后，清将恭顺侯吴顺华进攻大同。姜瓖背叛起义军，又投降清军，仍任大同总兵。他于1649年举兵反清，失败后大同惨遭清兵“屠城” 之灾，使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名城几乎成了空城。
　　在清统治的200多年间，大同又陆续重修与新建了楼阁、寺观和街道。1900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难去西安，途经大同，在总兵府居住，曾登东街太平楼，纵览大同古城。慈禧一眼望去，雄伟的城墙望楼和壮丽的寺庵道观互相映衬，上百座丹柱瓦顶、金碧辉煌的楼阁亭台，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中闪烁光芒；一条条商铺林立的大街小巷，井然有序，整齐划一。老佛爷深为惊讶，不禁大为赞叹：“大同可为福地宝城”。
　　尽管许多明清建筑在兵慌马乱的年代中夷为平地，然而几位大同人民所敬崇的明清名人却遗迹犹存。南关有一座吕公祠，是为纪念万历年间在大同任知县的吕坤。吕坤任职四年期间惠政颇多，尤能廉洁自守，体察民情。他于万历五年亲自书写被赞为“以经史之精蕴，作牧令之良箴言”的“两铭一联”，并以此为自己的座右铭，留播于今。浑源城东南的“栗家坟”，是浑源州人、道光年间的河东河道总督栗毓美的陵园，他在为民治理水患中作出重大贡献而深为当地人民爱戴，后来积郁成疾，卒于任上。当地百姓为他修了庙宇，道光皇帝和栗毓美生前好友林则徐都为他写了祭文，两篇祭文碑刻俱都完好地保存着。
　　清末至民国，是中国历史上沧海横流、风云变幻的大变革时代，英雄的大同人也勇往直前地卷入了革命斗争的潮流。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无不在这一塞上重镇掀起波涛，并涌现出以大同辛亥革命领袖宋世杰、太原辛亥革命领袖杜上泉等一批志士英才。

拥有四座同享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誉的壮丽寺庙，就足以使大同城冠以“佛国”之称了，更不消说这里还拥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其他寺庙。
千百年来为世人赞不绝口的杜牧名篇《江南春》，以“四百八十寺”古老而庄严的屋宇，来映衬莺啼花红、水秀酒浓的江南春色，将读者带进一个了风光旖旎的佛国天地，桃源世界：
　　千里莺啼绿映红，山村水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遗憾的是这位人称“小杜”的著名诗人，无缘到大同一游，如果他能一睹大同这个“北方佛国”，他的笔下一定会流出一曲《江南春》的姐妹篇，将另一个佛国天地展现于世。
　　大同四大名寺古刹，除悬于恒山峭壁、三教合一的悬空寺外，还有号称辽金艺术博物馆的华严寺、始建于唐代的善化寺以及中国三大石窟之一的云冈寺。
位于大同市内的华严寺，因属于佛教华严宗而得名，以辽、金建筑和彩塑闻名于世。寺分上华严寺与下华严寺两部分，简称上寺、下寺，中间有一墙之隔。1934年7月，现代作家、文学史家郑振铎偕同谢冰心、顾颉刚、许地山等一行，从北平到包头旅游时，在大同逗留六天，沿途写了《西行书简》一书。在其中的《游大同记》中，他对华严寺作了详尽而生动的描述：

……上华严寺大殿上的佛像以及布置，都和江南及北平的不同。殿很大，共有九九八十一间。还是辽代的建筑，历经丧乱，巍然独存。佛习极庄严，最晚是金元时代的东西。供养佛前的花瓶，是石头造的。像后的焰光极敏缛绚丽，和永乐时代的木板雕刻的佛像有些相同。…… 走过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啊！这里是一个宝藏，一个最伟大的塑像的宝藏！从不曾见过那末多、那末美丽的塑像拥挤在一起的。……上寺的佛像是庄严的，但这里的佛像，特别倚立着的几尊菩萨像，却是那样的美丽。那脸部，那眼睛，那耳朵，那双唇，那手指，那赤裸的双足，那婀娜的细腰，几乎无一处不是最美丽的艺术品，最漂亮的范型。那倚立着的姿态，娇媚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馆的米洛斯的维那斯有些相同么？那衣服的褶痕、线条，那一处不是柔和着最柔软的丝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善化寺是一处充满古典风韵的寺庙。寺内建筑高低错落，主从分明，左右对称。这是现存于中国的辽、金时期寺院布局最为完整的一处。
四大寺庙的精华之作，当然是云冈石窟了。石窟位于大同市西武周山南麓武周川北岸，是一片在塞北少见的倚山倚水林木葱茏的礼佛胜地，也就是在当年郦道元笔下的那一个崖险、窟奇、水秀、树密的古代云冈。
云冈石窟现存洞窟53个，石雕51000多尊，为中国规模最大的石雕群之一。在这里大小石佛如同群仙毕至，聚会于此；而石人、石马和石刻浮雕，亦如千姿百态的艺术品齐来赴展，各显风采，开办了一个古今中外罕见的艺术家的乐园。与南方的姑苏城外寒山寺那一类寂寞古刹相比较，云冈寺中那一尊尊气象万千的古雕佛像，显出了融精雕细刻于博大精深之中的大手笔，不禁给人以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之感。
梵宇开金地，香龛凿铁围。
影中群象动，空里众灵飞。
檐牖笼朱旭，房廊挹翠微。
瑞莲生佛步，瑶树挂天衣。
邀福功虽在，兴亡代久非。
谁知云朔外，更睹化胡归。
这是唐朝诗人宋昱的《题石窟寺》诗，据说他是第一个用诗来歌颂云冈石窟的文人。诗从石窟开金地凿铁围的气势开始，以“动”与“飞”两个动词，传神地描绘了群像栩栩如生和众灵跃跃欲试之神态。寺院的檐牖房廊，红绿相间，煞是可爱。然而岁月流逝，为百姓建庙邀福之人都早已一去不返，令人怀念。
在那遥远的战祸连年的南北朝时代，一个来自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鲜卑民族，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文字都还来不及创造，却竟然为人类留下了如此宏伟辉煌瑰丽多姿的文化遗产，真是不可思议。
一千五百余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了，昔日平城已经变成了一座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然而惟有那云冈石窟，惟有那以四大寺庙为代表的大同古城，以不变应万变，依然是那么质朴，那么凝重，依然蕴涵着文明的智慧，充满着神秘的悬念。
瞻望那一尊尊造型别致、雕法各异的巨大佛像，我想起了郭沫若于1964年参观云冈石窟时赋下的一首《游览云冈石窟》诗
天教微雨为清尘，来看云冈万佛身。
佛法虚无何足道，人民万古显精神。
谁能预料，曾经神奇地创造而又精心地保护了人间佛国的大同各族人民，今后又将创造出什么样的人间奇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