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解语海棠花

听雨

张爱玲的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这三者，均是人间美之极致，却都有缺憾，怎不让人饮恨！ 半部《红楼梦》，又是多少人的心中恨事？也巧，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独钟情于海棠。怡红院里，一株海棠始终陪伴它的主人，荣枯开谢，自与主人与共；红楼诗社，因贾芸送宝玉的两盆白海棠花而得名。海棠无疑成为红楼一艳，引得少男少女们才思泉涌，佳句连连： “ 玉是精神难比洁， 雪为肌骨易销魂。” （贾探春） “淡极始知花更艳， 愁多焉得玉无痕。” （薛宝钗） “ 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 （林黛玉） 　　海棠，是怎样的华姿幽韵，引得她们如此倾心眷顾，爱恨缠绵？从此，心中便也沉甸甸地记挂着海棠，如在水一方的伊人，想走近它，懂它。 行笔至此，总有一个“海棠”的影子在眼前扑朔。儿时，有一位美丽的邻家姑娘，名叫海棠。姐妹五个，数她最美，也数她最薄命。出嫁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世事如烟，一晃几十年过去，好多人和事都已经模糊，甚至忘却了，唯有她出嫁时的那一幕，依然清晰如昨：没有太阳，天上下着黄土。一袭夺目的大红嫁衣，映着好看白净的脸，她骑着一匹灰色的毛驴，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河边小路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黄沙织成的空气里。 是宿命？还是因缘？无香的海棠花，薄命的海棠姑娘，美丽中蕴含着缺憾，事世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在民间，常将海棠与富贵联系在一起。年画、炕围、窗花、嫁衣，甚至绣花鞋、梳妆盒上，多是富贵海棠的主题。人们将美好的愿望寄予典雅美丽的海棠花，海棠似乎也明白自身的使命，每当春风吹过，便妖娆地盛开，所以人们说，海棠最是解语花。 　　翻开古代诗书，海棠的艳影风姿，照眼扑面，环佩叮当地走在杨花烟柳处，绝色倾城。 木瓜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贴梗海棠、红宝石海棠、秋海棠，一个个“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琼”，从《诗经》里，从唐诗宋词中，从才子佳人的指尖发梢，落花飞絮般飘落在我的面前。 “国艳”、“花中神仙”、“花贵妃”、“蜀客”，是古人对海棠的雅称。《群芳谱》云：“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如处女”。又云：“色之美者，唯海棠，其色浅绛”。 　　《采兰杂志》记载：“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红、相思草。”这就是今天的秋海棠，草本，多植于园林，也宜庭院花盆。 秋海棠有大叶和小叶两种，叶子油绿发亮，花朵嫣红，色比胭脂，美的不可方物。眷恋这可人海棠，养在盆中，置于窗下，每每闲暇无事，临窗观瞻，最能抚慰人心！ 其他品种的海棠，皆是木本，植株秀挺，宜于街道、山林。潞州地界，海棠诸品遍植于街边和园林，每当春季，城市一夜之间，幻化成海棠花的海洋。其中，最美当属西府海棠，美在其色，尤以含苞者为最，将开未开之时，形似梅萼，圆融可亲。 若说海棠无香，也不尽然。西府海棠是海棠诸品中唯一有香者，只不过香味清酷、淡远，若有似无，若不凝神，不可得矣！ 　　据说，素有“海棠颠”之称的陆游，与唐婉离别时，赠秋海棠一支，以寄断肠情殇。十年后，与唐婉沈园邂逅，两人相对无言，陆游五内俱焚，于一截粉墙之上，题一阙《钗头凤》。唐婉读罢，情醉意痴，午夜梦回，最终泪洒棠枝，饮恨魂归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在距今3000多年前的《诗经》时代，是谁把海棠果（木瓜）作为爱情的信物，在青草河边，或在桑树林里，郎情侬意，传递相思？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戴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纱。”薛涛，这位流品高雅的盛唐才女，在成都的浣花溪边，创建吟诗楼，四周遍植海棠。春日，海棠花开，诗人依栏闷坐，海棠花瓣纷纷飘落水中，水中鱼儿戴花而行，悠然自得。此情此景，触动诗人情怀，顺口吟出传颂千古的《海棠溪》。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在苏轼眼中，海棠花如酒醉的美人，浓睡不醒。诗人顿时升起怜香惜玉的柔情，乘夜秉烛，呵护花前。 《杨太真外传》记载：“上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是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扶腋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 在唐明皇眼里，杨贵妃就是一枝娇艳的海棠花。想不到竟一语成谶，日后贵妃结局亦如海棠，风姿弱骨成香泥，芳踪杳然无觅！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 在北宋一个雨后的早晨，海棠叶茂花凋，诗人睡起庸倦，恹恹难支，那一声“试问”中，藏着多少曲折隐情？ 从《诗经》里的少女，到唐朝的才女、贵妃，到北宋的婉约词宗，到《红楼梦》中的贵族仕女，再到民国才媛，最后到乡村的美丽新娘，风雨几度，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这花开花落度流年的背后，那个不是怀了满怀的希望，落了满身的疼痛和满心的忧戚！ 红颜薄命，艳如海棠。从古至今的女子，如若没有几分才情，那海棠般的姿色，也终是秋露一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海棠带雨，胭脂沾泪。却原来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寒秋悲雁的梦啊！ 　　嗅着幽幽书香，深红浅红的海棠花，知书识墨的才女佳人，从纱窗蕉影里，与我一路跟随，跟到唐诗宋词，跟到《诗经》深处，一直跟到我的灯下。 最是解语——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