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笺犹带笔墨香，古渡桥头月似霜，——忆恩师胡卫水先生

日月与卿

昌江的暮色又漫上窗棂，案头那本《无名草》泛着微黄的光晕，扉页上"卫水"二字洇着淡淡的水痕——四十载春秋流转，卫水先生春风化雨的滋润，依旧在我记忆最深处氤氲流淌，如同这昌江水，不舍昼夜。





那年我裹着丧父的寒霜走进了初三的教室，这时我便遇到了先生，他是一团教育的火焰，是我生命中的贵人。那时先生刚参加工作，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他兼任班主任，语文历史一肩挑，上课时眉飞色舞，鼓动双腮，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常溅到前排同学的脸上，可又有谁知道，那些飞溅的水花里，藏着多少先生对教育的赤诚？先生讲课且歌且舞，喜欢吊学生的胃口，讲《满江红》时，声若洪钟，震彻屋瓦，惊飞檐间的小雀；讲《鸿门宴》时，声情并茂，忽将课本卷成书剑，癫舞起来。讲到下课铃将响时，总将教鞭顿作惊堂木，“啪”一声脆响，来句“且听下回分解！”戛然而止，只留满堂余韵，总让学生听意未尽，心痒难耐。



先生治学极严，上课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马虎，也容不得学生听课有一丝懈怠。早有耳闻，有女生不听课不守规矩，“说”不得，“请”不动，先生只好把她“抱”出课堂的事，但在教我这个班时，这雷霆手段却从未施展过。当时我个子小，成绩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时我父亲离世将尽一年，先生知道我家的境况，鼓励我报考师范，并对我说：“当老师，你要走上讲台，更要有自信。来，你来当‘小先生’上节语文课吧。”我记得，我上的那节课是丁玲写的《果树园》“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在肃穆的清凉的果树园子里便飘荡着清朗的笑声……”全排坐着清一色的女生，我一个腼腆的小男生，头也不敢抬，弯着腰。先生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站直！要站得比讲台高！”我猛地挺直身板，但依旧涨红着脸，几乎是“一言堂”地“念”完了自已的备课稿，走下讲台早己是双腿发虚，汗流浃背，耳畔却骤然响起先生雷鸣般的掌声。虽然人生第一次登讲台当教师不成功，但是先生却在课后将我的窘迫写成春风：“粉笔灰落在少年肩头，就是最好的教参”。是的，先生一言一行，如透雨沛然，浇灌了我行将枯萎的少年时光。



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好好努力，记住，讲台就是你以后的江湖。”1986年那个夏天，蝉鸣比以往更聒噪，更悠长，更动听。我真的被波阳师范预录了！一大早，先生踩着圩堤的晨露疾步来到我家报喜。为了确保真正录取，古县渡乡教育办公室让先生带我去一趟波阳县教育局。我们来到江边，此时东方的朝霞如打翻的胭脂盒，霞光满天，旭日正冉冉上升。先生带着我登上轮渡，自掏船钱，轮渡欢唱着犁开江面的碎金，他握着船票，微笑着对我说：“待你当上老师，也要记得给穷孩子留张免费的票啊。”





当我们风尘仆仆来到县教育局，快下班啦，先生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渍浸透，紧贴后背。先生顾不上休息，来不及喝口水，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来到窗口咨询政策加分的事，先生伏在窗台上问：“同志，请问荣获上饶地区的‘三好学生’能加分么？”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肯定地回答：“能！”但查询之后，我因中考时姓名改动一字，这一线希望也就瞬间落空了。先生又带我到小餐馆吃了中饭，之后，顺道跑到波阳师范，找到我父亲的同学余汉英副校长，先生拿出父亲的照片，说明了来意。余校长看了看照片，又望了望我，宽慰地说：“孩子考得这么高的分，根本不用担心呀。”那一刻，我看见先生眼角深深的皱纹骤然舒展，灿然如菊，一声长吁，仿佛卸下千钧重担。我们返回家时，己是薄暮时分，晚霞如织锦般铺满天际，绚烂的色彩仿佛在诉说着一天的喜悦。炊烟袅袅，家徒四壁的母亲盛意挽留先生吃饭，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菜肴，只记得一盘油煎泥鳅，先生笑哈哈地说，这就是“鲤鱼跃龙门宴”呢。先生和我在昏黄的灯下，在几平方米低矮的小屋里吃得津津有味，满室生香。



就这样，那年8月28日，烈日高照，我和村民在村后修水渠时，村支书亲自给我送来了波阳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我是村里的第一个中师生，村里免费赠送了一场电影以示庆贺。喜宴之后，我挑上行囊，来到波阳，开始了三年师范生活，我孜孜求学，始终忘不了我的先生，我的恩师，先生的身影始终是我心头最暖的灯火。





1989年8月我参加工作，先生要求我在努力教书的同时，通过函授不断地注重提升自己。先生自己也因为教学成绩斐然，文笔出众，被调到古县渡乡教育办公室任教研组长，我在下属的小学当教导主任，在先生的指导下，我紧跟先生步伐，我一边教书，一边提升，很快也成为本乡教育岗位上的骨干教师。



先生豪爽正直，健笔雄文，有“古渡一支笔”之誉。先生名讳卫水，亦作渭水，取姜太公垂钓渭水之意，笔名“老姜”。他早年便与本县文坛巨擘宁宏翎、余云书、潘水平等人共创“昌江诗社”，其诗文多见于各大报刊，更是在中国第一届百诗百联中大赛中折桂。2013年12月28日，承先生提携，我加入了古县渡诗词学会，执行主编了镇刊《秦邑风》第一至四期，翌年4月20日谷雨诗会又蒙先生举荐，我加入鄱阳诗词学会并任学会理事。2015年加入鄱阳县作家协会，同年加入上饶诗词学会、江西省诗词学会。



初入诗协，我一介小兵，只属草根一族、菜鸟一只，但先生待我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悉心指点，教我辨认平仄的纹路：“格律是诗的筋骨，而风骨才是诗的魂魄。”他将自已珍藏的《诗词格律》一书慨然借我，我复印了全本，日夜研读，方得寸进。每年年会，先生和师母定要备好热腾腾的早餐，我俩一同搭乘班车去县城，一同拜谒文化名流。为出版承载古县渡文脉的《秦邑风》，作协宁宏翎主席亲自拟定刊名，我们恭请汪自安县长题写书名，先生执笔作序，我则负责摄影、封面设计及文稿编排。为了尽快付梓，我们赶工期、省开支。我们跑印刷厂，磨破嘴皮；我们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将有限的经费用在“刀刃”上。

为了推介古县渡，先生总是说，“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先生四处游说，拉赞助，甚至会自掏腰包贴补。先生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为全镇教师中职称最高、工资最高的教师，为了家乡的文化宣传，倾囊相助又何妨？”为了将“诗词引进课堂”，退休之后的先生被母校古县渡中学返聘，先生老骥伏枥，再次勇挑初中毕业班的语文，继续创办学校诗词分社，努力培养诗词新生力量，涌现出了一批批诗坛新秀。先生一直活跃在每一个需要诗教传播的地方：在汪辰烈士教育基地，他传播红色精神，传承红色薪火；在郑育民故居，他回眸历史，钩沉历史；在望夫台山巅，他聆听悲壮凄美的传说；在武阳桥头打捞尘封的往事，在烟坡山麓感受千年的风霜；在洪皓陵园的凛然气节下，在黑梅农庄的灿漫诗意中……都留下了先生与文朋诗友的采风足迹，每一步，都踏响文化的跫音。



2015年12月28日，在古县渡镇文联成立大会上，古县渡镇文联荣膺“全省首个乡镇文联”美誉，受到了省文联领导的大力褒扬，说这是全省第一个乡镇文联，值得大力推广。当一本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古县渡民俗风情》递到众人手中，先生眼中闪烁着喜悦与自豪的光芒。



2019年惊蛰，先生叮嘱我为他的诗集《无名草》设计封面，这是继他的教育教学文集《杏坛走笔》之后的第二本专集，先生特意强调：“封面，要画株车前草。”我彼时，浑然不知这寻常野草，竟是先生为自己生命埋下的最后隐喻。



那年暑期，凝集着先生心血的《古县渡镇乡土教材》已编纂告竣，先生殷殷嘱咐我：“乡土教材成书后，必须赶在开学初发放到全镇每所中小学！”万没想到，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又怎敢相信？2019年7月21日，那个溽暑难消的黄昏，一弯残月碎在昌江幽暗的水波里，先生在古县渡大桥被疾驰而来的醉驾撞飞。诗友刘兄来电哽咽道，先生被撞飞时，手中还紧紧攥着乡土教材的文稿，纷飞的纸页，如断翅的白蝶，零落江面，随波逐流……



我星夜从南昌匆匆奔回，与县内文友含泪送先生最后一程，以诗当哭：

（一）

舌耕笔耨教坛中，道德文章仰岱嵩。

昌水悲啼吟帜折，李桃从此失春风！

（二）

燃薪继火卌周年，陆海潘江韵万千。

玉界文星添大宿，凡尘孔业少高贤。

（三）

昔时爱作江城子，怎奈江城水远流。

古渡桥头残月夜，波光冷冷恨悠悠。



今春，车前草又默默绿了昌江堤岸，如同先生散落人间的诗行，这平凡卑微的草，总在车轮碾压处倔强地生长，葱郁地绿着。案头，诗集《无名草》被晚风悄然翻至末页，空白处洇开一片深痕，不知是隔夜的茶渍，还是今朝的泪痕？先生的谆谆教诲，终成了我们四十载师生缘分的绝唱。然而，葵花岭的朗朗书声，依旧掠过昌江澄净的水面，那定是先生仍在人间，用洪钟般的声音，续写着那部未竟的诗教之章……

美图：日月与卿

撰文：日月与卿





回忆性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