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读苏词】 No.40 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

苏生

编制 || 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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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

苏轼

分携如昨。

人生到处萍漂泊。

偶然相聚还离索。

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

尊前一笑休辞却。

天涯同是伤沦落。

故山犹负平生约。

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

注释：

1. 分携：分手，离别。

2. 萍漂泊：像浮萍一样随水漂流，比喻人生行踪无定。

3. 离索：离散，分离。

4. 须信：该知道，应明白。

5. 尊前：酒樽之前，指饮酒时。

6. 辞却：推辞，拒绝。

7. 伤沦落：为彼此失意漂泊的境遇而感伤。

8. 故山：故乡的山，指家乡。

9. 平生约：平素的心愿（指归隐）。

10. 西望峨嵋：苏轼故乡在四川眉山，邻近峨眉山，故西望以代思乡。

11. 归飞鹤：传说中得道仙人所乘，常喻归隐或自由。此处亦暗含思归故园之意。

白话翻译：

上次分别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人生在世，如同浮萍般四处漂泊不定。偶然间相聚，转眼又要离散独处。我这多病多愁的身子啊，现在才明白，当初（选择仕途）真是错了。
酒宴上，让我们开怀一笑，莫要推辞。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心中一直愧对故乡山水，未能兑现归隐的平生夙愿。西望那云雾缭绕的峨眉山，真羡慕那自由自在、振翅归巢的仙鹤啊！

写作背景：

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十月，苏轼自杭州通判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途经苏州时与友人饯别。当时苏轼因与王安石新党政见不合，自请外放已近五年，辗转杭州等地。此次调任密州，虽为升迁（从通判到知州），但仍是远离政治中心，且密州条件艰苦。词中“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正反映了其频繁迁徙、身不由己的宦海浮沉之感。苏州的离别，触发了其深藏的漂泊之叹、思乡之情以及对现实处境的无奈与自嘲。

作品赏析：

苏轼的《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以苏州离别为契机，将宦游的疲惫、人生的漂泊、思乡的愁绪以及对归隐的渴望，熔铸于一炉，在看似洒脱的劝酒慰藉中，流淌出深沉而复杂的人生况味。

开篇“分携如昨”，如一声沉重的叹息，道尽离别的频繁与无常。人生如“萍漂泊”，这一精妙比喻，将个体置于广阔而不可控的时空洪流中，凸显了命运的漂泊无依感。“偶然相聚还离索”，一个“偶然”，一个“还”，将相聚的短暂珍贵与离别的必然无奈形成尖锐对比，道尽了宦海浮沉、身不由己的辛酸。紧接着，“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是词人痛彻的自省与自嘲。这“错”，是早年汲汲于功名？是卷入政治漩涡？抑或是未能早作归计？语意深婉，饱含了对过往道路的深刻反思与对现实处境的巨大失落感。

下阕笔锋一转，“尊前一笑休辞却”，强作豁达之语，是面对离别的自我宽解，也是对友人的劝慰。“天涯同是伤沦落”，化用白居易诗意，点明彼此同为天涯失意人，同病相怜，更应珍惜这短暂的相聚与杯中的温暖。这“一笑”背后，是“沦落”的苦涩底色，是漂泊者之间的惺惺相惜。然而，这强颜的欢笑无法真正消解内心的块垒。“故山犹负平生约”一句，如巨石投入心湖，将情绪推向高潮。“故山”是精神家园的象征，“平生约”是灵魂深处的渴望。一个“负”字，充满了沉重的愧疚感与未能践诺的遗憾。这是全词情感的核心，道出了所有漂泊之苦与仕宦之倦的根源——对精神归所的深切渴望。

结句“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以景结情，意境悠远。西望故乡的方向，云雾中的峨眉山是归处的象征。那自由翱翔、振翅归巢的仙鹤，成为词人心中最强烈的向往对象。“长羡”二字，凝聚了无限的羡慕、向往与身不能至的无奈。鹤的归飞自由，反衬出人的宦途羁绊；仙境的超然，对比着尘世的纷扰。这充满道家隐逸色彩的意象，将词人渴望挣脱樊笼、回归精神家园的愿望表达得含蓄隽永，余韵袅袅。

整首词情感跌宕，从离别的怅惘，到漂泊的感喟，到自省的沉痛，再到强作的宽慰，最终归于深沉的思乡与炽热的归隐之念。语言质朴自然，却蕴含巨大的情感张力。苏轼将个人在特定历史时空下的宦游体验，升华为对人生漂泊本质、精神家园追寻的普遍性思考，展现了其旷达外表下深沉的灵魂底色与永恒的精神追求。在杯酒离歌之间，唱出了一曲千古羁旅者与求索者的心灵悲歌。

写作特点：

苏轼《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一词，艺术成就卓然，其写作特点鲜明而深刻，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情感真挚，跌宕起伏，直指人心：

深沉的漂泊感与无常感：开篇即以“分携如昨”、“萍漂泊”、“偶然相聚还离索”等句，将人生行踪的无定、聚散的频繁与无常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感受源于其长期的宦海浮沉和远离故土的经历，具有强烈的个人印记和时代烙印（新旧党争下的士人流徙）。

痛切的自省与自嘲：“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是情感的一次爆发式转折。这“错”含义丰富：是对早年热衷仕途的反省？是对卷入政治漩涡的悔意？是对未能及早抽身的遗憾？亦或是对命运弄人的无奈？语言极其简练含蓄，却包含了巨大的情感容量和人生反思的深度，体现了苏轼性格中深刻的自省精神。

强作旷达下的深悲：“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是面对现实困境的自我调适与对友人的慰藉。这种“笑”和劝酒，并非真正的欢愉，而是在认清“沦落”处境后的无奈接受和相互取暖。旷达的外表下，是更深沉的悲哀，展现了苏轼情感世界的复杂性和张力。

炽热的归隐渴望与家园之思：“故山犹负平生约”是全词情感凝聚的焦点，充满了未能履行归隐誓言的巨大愧疚感。“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则将这种渴望推向极致，以具体的故乡意象（峨眉山）和象征自由超脱的意象（归飞鹤），将抽象的思归之情、慕隐之志转化为可见可感的画面，情感浓烈，意境高远。

2. 意象精当，意境深远：

核心意象的深刻象征：“萍漂泊”是贯穿全词的灵魂意象，精准地象征了人在命运洪流中的渺小、被动和无根状态。“归飞鹤”则是精神归宿与自由境界的完美象征，与“萍”的漂泊无依形成强烈对比，凸显了内心的渴望。

空间意象的张力：“天涯”极言空间之辽阔与远离中心（政治、故乡）的疏离感；“西望峨嵋”则指向一个具体的、充满情感召唤的远方（家园）。这一远望的动作，连接了眼前的离散（苏州）与心中的归所（峨眉），空间距离被情感拉近，又因现实阻隔而显得遥不可及，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

今昔与虚实交织：“分携如昨”是追忆过去；“西望峨嵋”是遥想远方；“归飞鹤”更是带有仙道色彩的虚写。词人巧妙地将眼前离别之实景（苏州阊门酒宴）、过往经历之回忆、未来归隐之虚想，以及超现实的仙鹤意象融合在一起，极大地拓展了词境的时空维度，深化了感慨的厚度。

3. 语言质朴自然，凝练含蓄，力透纸背：

白描手法，直抒胸臆：全词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多用口语化或常见语汇（如“如昨”、“到处”、“偶然”、“多病多愁”、“休辞却”），如同与老友倾谈，自然流畅，真挚感人。

炼字精准，一字千金：“分携如昨”的“昨”字，强调离别记忆之新、感慨之深；“萍漂泊”的“萍”字，形象尽出；“须信从来错”的“错”字，包含万千悔恨与顿悟；“故山犹负平生约”的“负”字，沉重如山，愧疚满怀；“长羡归飞鹤”的“羡”字，直白道出心之所向。这些字词看似平常，却承载着最深刻的情感，是苏轼“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语言功力的体现。

转折与递进：情感脉络清晰而富有转折。从忆别（怅惘）→ 叹漂泊（苍凉）→ 省己错（沉痛）→ 劝酒慰人（强作旷达）→ 思归慕隐（炽热向往），层层递进，又相互映衬，在短小的篇幅内完成了复杂情感的自然流动。

4. 结构严谨，层次分明：

上阕铺陈感慨，下阕深化抒情：上阕侧重描绘离别场景和引发的人生漂泊、自省之叹，奠定全词苍凉沉郁的基调。下阕则转向面对离别的态度（劝酒慰藉）和内心更深层的渴望（归隐家园），情感在压抑后迸发出更强烈的指向。

结句点睛，余韵无穷：“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是情感发展的必然高潮和归宿。它不仅回应了上阕的漂泊无依（鹤有归处，人无定所），更升华了主题，将个人的离愁别绪、宦海沉浮，提升到对精神自由与生命归宿的终极思考。画面开阔悠远，情感含蓄不尽，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5. 巧妙化用典故与诗意：

“天涯同是伤沦落”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贴切地表达了与友人同为失意漂泊者的身份认同和相濡以沫之情。

“归飞鹤”的意象，蕴含了丰富的文化积淀，既有《诗经》“鹤鸣于九皋”的清远，更有道家仙鹤象征的自由逍遥，将思乡之情升华为对精神解脱与生命本真状态的向往。

历代名家点评：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苏轼词“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此词所体现的真挚情感、开阔意境和超脱襟怀，正是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的体现。

宋·王灼《碧鸡漫志》:称东坡词“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 此词既有“故山犹负”、“长羡归飞鹤”这样指向高远精神境界的“出神入天”之句，也有“尊前一笑休辞却”这样贴近生活、自我宽解的“临镜笑春”之语，刚柔并济，境界超然。

明·杨慎《词品》:赞苏轼词“雄视百代”。此词虽写个人情愫，但其对人生漂泊本质的体悟、对精神家园的执着追寻，以及对困境中自我调适的智慧，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意义，展现了大家风范。

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指出“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归飞鹤”的意象及全词所流露的欲超脱尘网、向往自由的心境，正是这种“神仙出世之姿”的具体体现。

近人龙榆生《东坡乐府综论》:论苏轼词“能于豪放中见沉着，于超旷中见悲慨”。此词正是典范：劝酒的“豪放”与“超旷”之下，是“伤沦落”、“负平生约”的“沉着”与“悲慨”，完美融合了看似矛盾的特质。

这首《醉落魄》以最朴素的言语，承载最厚重的人生感慨，在离别的酒杯里，映照出个体生命的漂泊本质与对精神归所的永恒渴望。它是苏轼心灵地图上的一处深刻坐标，亦是千年之后仍能引发漂泊者与追梦者深深共鸣的绝唱。

2025.06.07于千朵莲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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