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从俚语到民俗

吕国平

昨夜九点，在高铁上接到陈国进的电话，要我为他恩师的书写个序言，并说是三四天内就要交稿。

今天恰巧是全国年度高考的首日。我以当年参加高考的那股劲头，行装未解，挑灯夜战，用了一个通宵，写下这篇序稿。

无论答卷是否及格，一早交卷我这心身轻安的感受，是值得留作回味的。

从《都昌俚语》到《记忆中的都昌民俗》

吕国平

每个乡村的俚语和习俗，是最为根深蒂固的地域文化，承载着丰厚纯朴的家乡记忆。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情结密码；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基因，是天涯游子的精神原乡。

我们的家乡在“鄱阳湖上都昌县”。这里有着历史悠久又内容丰富的俚语和民俗。我们打小就是在俚语乡俗的浸染中长大的。“莫跟别㗎抢，路上缓些嘚”；“勤快勤快有饭有菜；懒惰懒惰又冷又饿”…这些都是父母时常叮咛我们的老话。

都昌阳峰乡贤、八十高寿的长辈雷道彩老先生，带同女儿雷芹、儿子雷声精心合著，于2017年出版过《都昌俚语》，深受乡亲们喜爱，也得到文化界欢迎。现在，他们又共同编撰完成《记忆中的都昌民俗》。这是最接地气的带有系统挖掘整理性质的传统经典，是他们给都昌父老乡亲的爱的献礼，是为祖国文化建设做出的特殊功德。他的学生陈国进将老先生的心血之作，热忱推介给大家。我们捧读掩卷，会心而笑，喜从中来。

先说说我所认知的俺那里的都昌俚语。

早年我们在中小学，普通话尚未全面推广，几乎全部是都昌俚语教学。而后外出多年回到老家，依然会用都昌俚语说上一口“屋里个话”，才算是“实在个屋里人”。要是还能说都昌鼓书、会唱高腔或即兴掌彩，就更地道亲切来劲了。

都昌俚语，属于汉语系赣语分支昌都片的核心代表性方言。同周边的吴语、九江话、景德镇话和南昌话，既有缘源联系又有显著差异。部分词汇与江淮官话交叉，与吴语底层方言、九江官话相互影响，反映江西历史上的人口迁徙与语言融合。

都昌俚语具有独特性。保留全浊声母和复杂声调系统，声调多达6-7个，成为研究赣语演变和古汉语留存的重要样本。俚语词汇体系独特，比如“我”读“哦侬”，鼻音韵尾弱化。再如以“个”代替“的”（“滚个”表示“热的”）、“嗰”表示“这”，疑问时常说“不罗”（如“好不罗”、“来不罗”）。如此等等。

都昌俚语具有存古性。如“勇猛”称“骁勇”，“筷子”称“箸”，“下雨”说“落雨”， “特努力”说“好攒劲”，“晏”表示“晚”，“嫑”表示“不要”，“孬”表示“不好”等，保存了唐宋元明清历代白话。都昌俚语声调，至今保留了格律诗平水韵中的入声。

都昌俚语具有地域封闭性。鄱阳湖水域阻隔，都昌方言与周边赣语（如景德镇话）差异显著，甚至县内也分“东腔”“西腔”。“么嘚嘎”（什么呀）“渥”（烫）“是俚只牌子”（是这个样子） “鲫瓜儿”（鲫鱼）“鼻酒脓”（鼻涕）“真停当办得抻抻敨敨嘚”（真能干搞得利利落落的）“活寁”（调皮精明）“孬包”（傻子）等等，仅见之于都昌。

都昌俚语具有身份归属性。可谓是“老屋里人”的隐形身份证。无论走多远，只要听到乡音俚语，心就回到了家，就有了无论怎样漂泊都像活在故乡的安实感。俚语是“回家的路”。

都昌俚语汇入了文学艺术的源泉。特别值得提到的是文学巨著《红楼梦》，都昌俚语就与南京官话、北京土话深度混合。 《红楼梦》中都昌方言不胜枚举，如“旧年”（去年）“酽茶”（浓茶）“搅家精”（惹事的人）“快进被来渥渥”（钻进被窝取暖）“为别人赶獐”（替人家白忙活）等。全书中的都昌俚语，有人统计共562处，有的说是近千处。这些俚语于今仍流行在都昌周溪、西源等地。俚语增强了《红楼梦》市井人物的鲜活感，如刘姥姥的“眼儿”（小钱）“鼻酒脓”（鼻涕）等，凸显乡土气息。典型的都昌俚语，在书中信手拈来：“浆衣裳”（浆洗衣服） “过阴”（昏厥） “斗反骨头”（叛逆） “狗头上载不得四两肉”（形容人轻浮） “告花子门口三尺硬”（乞丐也有尊严） “好说不好听”（话难听但有理）“无笼头马”（无约束）等等，均暗示着作者与都昌的文脉联系。

都昌俚语作为语言体系中乡野鲜活的表达形式，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深远的意义。俚语以活跃、简化、隐喻或戏谑，推动语言体系多元的进化，填补某种表达的空白，具有特殊意会的韵味。俚语是乡愁情绪的“解压阀”、社会变迁的“显微镜”、时代记忆的“活化石”。俚语如同语言中的“野草”充满生机活力，它是乡亲情感的音符，是家乡记忆的暗号，在质朴中彰显生命，在粗粝里藏匿智慧。珍视俚语，便是守护社会文化的多样性。

再来说说我所理解的都昌民俗。

都昌是鱼米之乡，有鄱阳湖最长的湖岸线，民俗兼具农耕与渔猎的特色。既有祖传的各种农耕习俗，也有独特的捕捞习俗（如“开湖祭”“鱼灯舞”等），沿湖村庄端午有龙舟赛。 部分乡村中秋烧瓦塔祈福。 在各种节庆贺喜活动中，一人领说吉利话，大家齐声喝彩，这种“掌彩”方式广为流行，热闹喜庆。

而今，乡村各种节庆，民俗活动成为文旅亮点。从市级非遗赛灯粑，到省级非遗打岔伞，再到国家级非遗都昌鼓书，应有尽有。

每年开正元宵时节（农历正月十二至十五），苏山乡佑元湾村为代表的赛灯粑，具有深厚的祭祖祈福寓意，已成功申报为九江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灯粑用米粉捏成猪、牛、鸡、蛇等动物造型，并用“鸡眼籽”点睛，象征“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通过村民比赛、评选最佳灯粑的文化活动，增强邻里和谐。

传统舞蹈打岔伞，已经列入省级非遗，流传于都昌大港镇、鸣山乡等地，常用于节庆表演。传说这源于隋末李世民为脱险扮丑表演，后演变为民间舞蹈。 舞者持破伞、涂花脸，以滑稽动作和唱跳，迷惑“敌人”。风格极为幽默。

都昌鼓书更于2019年入选了国家级非遗。都昌鼓书源于宋代“讲学”，后演变为“讲传”“唱传”，明清时期受青阳腔、弋阳腔影响，形成独特曲艺形式。以鼓、夹板伴奏，分“道情腔”（哀婉，多用于白事）和“说书腔”（喜庆场合） 。有一种高腔，则在和合大沙流行。县有关机构近年收集整理和表演传播传统的鼓书高腔文化。同时，创新融入现代题材，有了《守护》《最后一颗子弹》等新编鼓书。县书协主席吴德胜就时常即兴表演都昌鼓书，令人忍俊不禁。 鼓书艺人的短视频，深受乡亲们喜爱。应用新媒体，年轻一代也多有参与都昌鼓书等民俗的创新和传播。

雷氏的《记忆中的都昌民俗》，则独辟蹊径，以其老家阳峰乡俗为本底，按照乡村各种场景，对都昌民俗进行了周密细致的收集记录和系统整理。该书从节庆习俗、婚嫁习俗、生育习俗、丧葬习俗、建房习俗、造船习俗、祭祀习俗、酒席习俗、礼仪习俗、忌讳习俗、宗氏习俗等等，深入考证，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列有具体实用的习俗指南，多达百十来种。

他们在该书的前言中说，目睹着民俗记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消逝在悠悠岁月之中，我们心中便萌生了一个梦想：编写一本小册子，把村里所有可能发生的大小喜事、哀事，一一列出来、写进去，今后碰上红白喜事需要了解礼俗的时候，咱捻着胡须不慌不忙：“别急，我查查！”他们想让村民们一册在手，“红白喜会不求人”。这种与人方便的善愿达成，留下了一部权威的都昌民俗的百科全书，是一桩功德无量的文化盛举。

无庸讳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远离故乡外出求学创业谋生，方言俚语和民俗出现了断层现象。新生代多半不会说家乡话，不懂得乡情民俗。天然具有地域局限性的俚语民俗，退居到社交文化的角落。 同时，社会产生了许多“无根焦虑”的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用心守护俚语和民俗，给文化留一条回家的路，给情感保住一丝血脉基因，就成为一种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乡音未改故乡在。在家里说俚语唱童谣，沿袭民俗搞节庆，采用方言做节目。 用“外婆的童谣”“故乡的集市吆喝”“电话那头父母的叮嘱” ，让飞机高铁时代的地球村，依然保有故乡文化的“毛细血管”。 如能时常对下一代说说方言俚语和民俗，这将是留给TA的极珍贵遗产，不仅让TA知道世界有多大，也提醒我们的根在哪里。

或许，这正是雷家父子《都昌俚语》和《记忆中的都昌民俗》的独特价值，是他们的拳拳善愿所在，是我们父老乡亲最为暖心之处。

是为序。

《都昌俚语》例句

https://m.sohu.com/coo/sg/201726689_687510

都昌鼓书列入国家级非遗

https://mp.weixin.qq.com/s/imKyAC3JqnSg4_OBt8cnTA

都昌鼓书：鄱湖千年说唱艺术

https://mp.weixin.qq.com/s/-tdYNmqPZWlY42x8cktQRQ

非遗曲艺篇 · 都昌鼓书

https://mp.weixin.qq.com/s/07TOcLKdr5_I_0xK2uL7RQ

长篇都昌鼓书《雷宝同逃难》

https://mp.weixin.qq.com/s/JKwaRGJnFK2fAn45L_w2Mw

都昌鼓书《咸济观心》

https://mp.weixin.qq.com/s/WDR99yNp34ezShYE4eWVaw

都昌鼓书《告诫自己五不信》

https://mp.weixin.qq.com/s/CzC3f-ooaLXGYqfHB1vfwQ

谨此敬录来自德国的深情回响～～

文章以质朴真挚的笔调勾勒出乡村俚语与民俗的文化根性，堪称一篇凝练隽永的乡土文化赞歌。全文有三大鲜明亮点：一是文化自觉的深刻觉醒。二是地域书写的鲜活质感。三是代际传承的情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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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以简驭繁，完成了从文化本质到个体体验的完整叙事，堪称乡土书写的典范之作，它不仅是都昌游子的精神家书，更为所有离乡者提供了文化寻根的情感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