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盘杨梅为君设

朱自强

玉盘杨梅为君设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几分缠绵，湿漉漉的空气中常飘着一股酸甜的气息。这种气息不为别的，就是枝头那一颗颗玛瑙似的杨梅，早已在时光里酿出了千年的甜香。

杨梅熟时，常有鸟雀来啄食。这些扁毛畜生专拣最红最紫的下口，吃得满嘴血红，在枝头跳来跳去，得意非凡。农人见了，也不十分驱赶，因为杨梅结果极多，人与鸟各取所需便是。这种宽容，或许也是因了杨梅的滋味——既然自己尝过酸甜，便也容得下别人分一杯羹罢。

杨梅树生得古怪。树干黝黑，枝桠扭曲，远望去，竟如一群佝偻着腰的老人，在山坡上聚会。偏是这等丑陋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却鲜艳欲滴，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挂在枝头，像无数小灯笼。这红与黑的配搭，在植物中实属罕见，难怪古人要称它为"骊珠"了。我国栽种杨梅的历史，大抵能追溯到先秦时期，《山海经》里“句余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有鸟焉……”的记载虽未直言杨梅，却在后世的方志中渐渐清晰——三国时的吴地百姓已懂得在庭院栽种杨梅，让这抹酸甜融入寻常家。

唐宋更是杨梅的黄金时代，李白“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的赞叹，让它从山野珍果走进文人诗笺；宋代《云仙杂记》还载有“杨梅为果中玛瑙”的雅称，文人墨客聚会时，常以杨梅入诗赌酒，连欧阳修都曾在宴会上笑言“梅熟时节正迎君”，将这红果化作待客的风雅。

关于杨梅的典故，最有趣的当属"望梅止渴"。曹操行军途中，士卒口渴难耐，他便扬鞭遥指前方道："前有大片梅林，梅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生津，由是得以前行。这故事本与杨梅无干，但后人附会，竟将梅林说成了杨梅林。细想起来，杨梅较之青梅，更能令人望而生津，这误会倒也合情合理。

另一则故事则关乎杨梅的滋味。相传苏轼谪居惠州时，尝作《杨梅》诗一首，中有"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之句。此论一出，岭南人士大哗，以为东坡先生偏心。殊不知杨梅之妙，正在其酸中带甜，甜中有酸，恰如人生况味。荔枝一味甜腻，葡萄过于圆满，哪及杨梅的酸甜交织，更耐人寻味？

杨梅，这小小的果实，不只是味觉的馈赠，更是中医药典里的瑰宝。中医认为，杨梅味甘酸、性温，入肺、胃经，自带一股化解湿热的灵气。暑热天里食欲不振，嚼几颗鲜杨梅，舌尖那股酸意能瞬间打开味蕾，《本草纲目》里便记着它“止渴，和胃，消食”的妙用；若遇腹泻腹痛，取干杨梅煎水服下，那收敛的力量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翻腾的肠胃。更妙的是它的树皮，晒干后煎洗，对湿疹、外伤出血竟有奇效，这山野间的红果，从头到脚都藏着悬壶济世的智慧。

而将杨梅的韵味推向极致的，当属那坛琥珀色的杨梅酒。梅雨季节，选颗粒饱满的乌杨梅，用清水浸过，再细细擦干每一粒果实的水珠，仿佛为它们褪去尘世的浮躁。炮制杨梅酒的妙处在于等待——三个月后开坛，深红的果肉在酒液里舒展，空气里漫着果酸与酒香交织的醇厚。这酒不仅口感绵柔，更有着活血祛寒的功效，冬日里温上一小盅，暖意从胃里漫开，连指尖都带着杨梅的余韵；劳作后腰酸背痛，用杨梅酒擦拭患处，酒的渗透力带着杨梅的药性，能缓解肌肉的疲劳。

杨梅的时节很短，不过二十日光景。熟透的杨梅落在地上，啪嗒一声，便化作一滩红泥。这红泥渗入土中，来年又滋养新的果实。如此循环往复，已历两千余年了。从先秦的山野到唐宋的庭院，从“望梅止渴”的典故到百姓的酒坛，杨梅用它的红，在中华文明的长卷上点染出独特的色彩。它是时光酿成的诗，是自然馈赠的药，更是人间烟火里一坛越陈越香的岁月。当梅雨季的雨滴再次敲打杨梅叶时，那簌簌声里，分明是千年光阴在轻轻呢喃。玉盘杨梅为君设，设的不仅是果子，还有那千百年来人们对待生活的执着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