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埠岭下的梵音

旺财冬至

　　六月三日的晨光刚漫过青岛错埠岭的楼群，我与妻已踩着地铁的光影，寻至观音寺前。

风里飘着雨后海岛的潮润，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将闹市的喧嚣滤成了背景里隐约的浪——眼前的石牌坊上，“观音寺”三字被晨阳镀了层薄金，两侧石狮蹲踞如旧时光的守夜人，爪下的莲台纹路里，还凝着六百年前的月光。

　　这处始建于唐贞观、落成于明成化的古刹，曾名“黄德庵”“于姑庵”。山门侧的大理石碑上，“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温润，背面的保护范围界定，像一道凝固的年轮，圈住了崇祯年间的香火，也圈住了错埠岭下的晨昏。

妻指着碑上“天地不交”的《易经》释文轻声说：“原来闹市与古寺的交界，早写在卦象里。”

　　观音寺的魂魄，藏在东侧长廊的三十三观音壁前。妙法莲华的经义在壁上洇成具象：多罗观音手持青莲，白衣观音踏浪而来，游戏观音斜倚磐石，每一尊法相都带着渡世的慈悲。《普门品》里“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的偈语，此刻正化作壁上斑驳的光影。

　　在妻按下快门的瞬间，将“福”字与观音像叠成了现世的祈愿。妻说，每位留影者都身环佛光，这些法相里藏着众生相，就像寺外的高楼里，藏着千万个寻求安宁的灵魂。

　　最动人心的是“华夏天眼”的传说。史载贞观年间，李淳风、袁天罡于错埠岭寻得天地灵气交汇之处，太宗遂敕建黄德庵，取“皇德佑民”之意。考古发现的大汶口文化遗址，让“天眼”成了天地分野后人与神的通道。

此刻站在大雄宝殿前，看阳光穿过殿角的铜铃，在“黄德庵遗址”碑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忽然懂得古人为何将寺庙建于闹市：原来真正的安宁，从来不是避世，而是在烟火里修得一颗澄明心。

　　移步大雄宝殿时，正逢早课诵经声漫过红墙。那声音似从大雄宝殿的飞檐间漏下，带着檀香的沉郁，与远处建筑工地的钢板撞击声撞了个满怀——一边是钢筋水泥的铿锵，一边是梵呗声的绵密，倒像是尘世与净土的和弦。俯身抚过殿前三百岁的银杏树，粗糙的树皮上凝着雌雄两株的故事，叶片在风里沙沙作响，恍惚是千年前贞观年间的那场雨，正顺着瓦当滴落成诗。

　　殿外的地涌金莲正含着苞，肥厚的叶片托着未绽的花序，像极了佛经里“步步生莲”的意象。小乘佛教“五树六花”的规制里，这花原是随释迦牟尼诞生的圣物，此刻却在北方的晨光里舒展着叶脉，将千年佛典的庄严，酿成了触手可及的温柔。

　　偏房里传来古筝的清响，与诵经声缠缠绕绕，惊起檐下的麻雀——转角处，竟见一对新人着大唐盛装，在古寺殿阁前定格笑容，红裙与金瓦相衬，恍若穿越了六个世纪的光阴。

　　离寺时，风掀起经幡的角。回望山门，石牌坊上的金字正与高楼的玻璃幕墙相映，一边是历史的厚重，一边是现代的璀璨。

妻说，这寺像一枚嵌在红尘里的佛珠，任周遭喧嚣翻涌，始终守着自己的圆心。而我忽然想起大雄宝殿东侧偏房中的图书室，上万册书卷在佛香里静卧，原来慈悲之外，智慧亦如银杏的根系，在岁月深处默默延伸，只为给每个叩访的灵魂，留一片可栖的荫凉。

　　走出错埠岭时，地铁口的风裹着海的气息。身后的观音寺渐次隐入楼群，唯有檐角的铜铃仍在响——那声音穿过唐时的月、明时的风，落在2025年的晨光里，竟似从未曾断过。

原来所谓宁静，从来不是远离喧嚣，而是在喧嚣里听见自己内心的梵音，如地涌金莲，在尘世的泥沼里，悄然绽开一朵清寂的圆满。

2025年06月07日于淄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