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一个说法,叫性格决定命运,阅过古今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说法是成立的。才情与性格相搭,搭得好,便如鱼得水,搭不好,坎坷一生都算轻的,因此而命丧黄泉也不是个小数。刘禹锡成为被贬之冠就与他的性格直接相关。</p><p class="ql-block"> 在帝制时代,无论是通过“举孝廉”还是“科考”乃至荫蔽入仕,能进入官僚队伍都是有学问的,所以,史上绝大多数文人也同时拥有官位品级,这就不可避免地受到皇权体制的羁绊,一些文学作品的成就,很可能恰恰反映的是作者命途多舛,为官所累。像孟浩然那样体制外的诗家极少,就算如闲云野鹤般的李白,尽管年轻时因身份问题无法参加科考,到晚年仍无法拒绝永王的诱惑,落入宦海的窠臼。这种现象到明清都没有什么改变,所以落第文人以创作话本小说明志。</p> <p class="ql-block"> 刘禹锡到底有多倔强呢?《旧唐书》说他【终以恃才褊心,不得久处朝列。】意思是这人恃才傲物,还心胸狭隘,不能在朝堂上与人共事。《新唐书》则说【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这段话更具史论色彩,说他屡被废黜是因为太自视才高了,不但看不起同僚,还一直对君上“心存怨愤”,甚至到了老年都无包容之心,只好写写文章,作作诗词,聊以排遣。</p><p class="ql-block"> 我非常喜欢刘禹锡的诗,为了加深理解,有意读了几个版本的刘禹锡传记,真没觉得他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所以,“褊心”之说我是难以认同的。(“褊心”,说白了就是“小心眼儿”的意思。)“偃蹇寡所合”——孤高不合群,倒是比较贴切的,这从《陋室铭》中也可以看得出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p> <p class="ql-block"> 要说刘禹锡出道儿可真不算晚,21岁就考中进士,先在门下司做文秘工作,后下到基层,几年后回到朝堂机关。唐顺宗即位,参与了“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当了8个月皇上的顺宗就被挂到了“太上皇”的位置,新君宪宗把所有“革新”人物通通外贬,刘禹锡作为革新的核心成员之一,被贬往岭南的连州任刺史,还没走到地方呢,又接诏调任朗州司马。连州虽属下州,但大小也是个州长啊,司马看起来是副职,但被贬下来可就真没人拿你回事了,朗州就是现在的常德,当时的自然环境比岭南也好不了哪儿去。</p><p class="ql-block"> 这是刘禹锡的第一贬,在朗州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应该比较闲散,写下了《天论》这样的哲学著作。诗也不算少,史评说是没沉沦,但心情真没好得了哪儿去,很难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的诗句没有自我安慰的寓意,毕竟“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才是真实心境的写照。用《新唐书》的话说就是“禹锡久落魄,郁郁不自聊”。</p><p class="ql-block"> 十年时间不算短了,张九龄当了宰相,觉得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些人毕竟都是才高八斗之士,便说服宪宗把他们召回京城。谁想到回来不到一年 ,张九龄正在琢磨给安排个什么差事呢,刘禹锡不但不写谢表,在当初政敌还多在位的情形下,竟洋洋得意写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一的瑟不要紧,宰执班子中的武元衡认为是讥讽,立马跟宪宗说这家伙不服气啊,赶他走!这一贬更惨——发到播州任刺史,播州属夜郎境内,就是现在的贵州,当时是汉夷杂居,属未开化之地。时任御史中丞的裴度对刘禹锡非常欣赏,赶紧跟皇帝说,别呀,那地方猿猴出没,禹锡的老母亲都八十多了,没法跟着去,陛下一向重视孝道,这对您声誉可不好啊!宪宗说这能怪我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为老母亲着想,你让我怎么关照他?不过裴度的话还是管用了,宪宗先是贬他去连州,后又改主意,下诏任夔州刺史,也就是现在的重庆三峡奉节一带。夔州属于中州,上中下的中,刘禹锡在夔州还是很有作为的,主要是办教育,成效斐然,朝廷还是给予了相当的肯定,五年后,调往和州任刺史,也就是现在的安徽和县。和州属于上州,虽然与庙堂相比仍属贬谪,但上州刺史为正四品,也算是升职了。</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在和州的日子还是不错的,一是确实有才,二是朝堂上有裴度等哥们儿罩着,特别是裴度还当了宰相,不到三年就把刘禹锡调回了京城,任太子宾客,正三品,差不多相当于非领导职务的正部级了。</p><p class="ql-block"> 刘禹锡从永贞被贬至晚年回京,前后总共23年,从被贬时长讲,已经是冠军了,第二名是他的铁哥们儿柳宗元,从805年到819年,刚接到诏令回京就病逝在被贬的柳州,年仅47岁。有人说宋代苏东坡也被贬了二十多年,其实,苏东坡很多情况到地方是自请外放,真正被贬的黄州惠州儋州加起来也就7年多。而刘禹锡是从权力中心被贬出京到返回朝堂,一直处于被贬谪之中。</p> <p class="ql-block"> 在我看来,刘禹锡的倔强其实是一种价值坚守,因为在唐代,被贬官员如果诚心悔过,是可以重新重用的,比如同是“永贞党”的韩愈就在《潮州刺史谢上表》时痛切悔罪;元稹被贬江陵后献《同州刺史谢上表》也诚恳认错,并迅速得到升迁。而刘禹锡在离开京城时的《谢上连州刺史表》中只写道“狂愚谬当选用”,不但不认错,在晚年的《子刘子自传》中还极力为自己辩护,以至后来宋代的苏东坡都感叹:“英迈之气,老而不衰。”</p><p class="ql-block"> 如此,也就能理解因“尽是刘郎去后栽”而再次被贬,十几年回来后又去了玄都观,更加的瑟:“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老刘又回来了,——气死你们!</p><p class="ql-block"> 刘禹锡倔归倔,但一生都非常豁达,在离开和州返回东都时路过扬州,遇到从姑苏卸职回京的白居易,喝过酒后老白感叹道: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哥们儿你一身才气,这辈子可真不容易啊!禹锡马上回道: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家会来事儿,该飞黄腾达就飞黄腾达,咱不羡慕!</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白乐天在此20年前曾放过一个超级彩虹屁——《长恨歌》,看了老刘的心态后感想如何。应该很钦佩吧,要不怎么赞誉老刘为“诗豪”呢。——“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我要是解读一下《长恨歌》得从李隆基“扒灰”讲起,怕很多人接受不了🤭)</p> <p class="ql-block"> 既然写刘禹锡,就不能不说说他的《陋室铭》,因为纳入了中学语文课本,所以大家都太熟悉了。说老刘勤于修德,超然物外,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这都没问题。但有些读物介绍背景时,认为这是愤然之作,还有鼻子有眼的讲了下面这个故事:</p><p class="ql-block"> 说刘禹锡参与革新,得罪了权贵宠臣,被贬为和州通判。按当时的规定,他应住衙门里三间三厦的屋子,可和州的策知县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见刘禹锡是被贬而来,便多方刁难。先叫刘禹锡在城南面江而居,刘不但没埋怨,反而高兴地写了一联贴于房门:“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他的这一举动气坏了策知县,于是又令衙门的书丞将刘禹锡的房子由城南门调至城北门,住房由三间缩小到一间半,位于得胜河边,附近有一排排的杨柳。刘禹锡见了此景,又作了一联:“杨柳青青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策知县见此更加生气,与书丞商量,为刘禹锡在城中寻了一间只能容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仅半年,连搬三次家。刘禹锡想此狗官欺人太甚了,便愤然提笔写下《陋室铭》并请人刻于石上,立在门前,气得策知县一筹莫展,哑口无言。(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版本。)</p> <p class="ql-block"> 必须得说,这个故事编得十分扯淡。首先,刘禹锡在和州并非什么通判,而是刺史。唐代的州分上中下三等,和州在811年就属于上州了,刺史是州的第一长官,和州刺史为正四品。根据唐代官制和权力运作,州刺史可以轻松决定一个七品县令的命运,年度考核不通过都可以奏免。不说县令去州府衙门见刺史要战战兢兢,礼数不周都不行,还敢刁难刺史?不是疯了,而是根本够不着。</p><p class="ql-block"> 刘禹锡外贬期间,不但把宪宗李纯熬死了,连接下来的穆宗都崩了。到和州的时候,已是敬宗宝力年间,当朝宰相裴度是刘禹锡的哥们儿,别说县令,哪个地方官员敢欺负刘禹锡?</p><p class="ql-block"> 据说这个故事出自清代的《历阳典录》,我就去查了一下,这根本就是冤枉了人家编纂者陈廷桂,这本地方志中压根儿没有这个故事,只是在卷七·古迹一中提到《陋室铭》,而且只有一句话:“陋室在州治内,唐和州刺史刘禹锡建,有铭,柳公权书碑,今废。”接下来就是原文并加注。</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民间有这样的杜撰也不奇怪,但堂而皇之的进入教学辅导就过份了,居然是人教出版社,显然太不着四六了,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学术范畴。</p> <p class="ql-block"> 关于对《陋室铭》的文本理解,角度、尺度以及深浅,这都无可厚非。我自己觉得,刘禹锡的“仙”和“龙”指的是文明开化也可以讲得通,他在外23年,都不是名胜之地,所说穷乡僻壤“有仙则名,有龙则灵”,寓意文明所至,便是教化,完全符合《论语》中关于“何陋之有”的语境,〖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p><p class="ql-block"> 刘禹锡到华夷杂居之地任职,确实没有沉沦,而是带着文化宣示的使命感,所以行文最后,“孔子云:何陋之有?”《论语·子罕》中的这段话才是刘禹锡的真正境界。</p> <p class="ql-block">PS:关于“永贞革新”,所有的解说都是就事论事。其实这类历史事件,从秦皇一统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从没消停过。本质上讲没什么不同,都是皇权与地方势力的治权之争,此消彼长,有输有赢。输了,换个皇帝甚至改朝换代,赢了,暂时改变权力格局,这就是宏观上的“治乱循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