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秋明

高孟君

一日碎碎念（1389）

在这指尖滑过屏幕便能尽览天下的时代，电子信息的洪流裹挟着匆忙与喧嚣，冲刷着阅读的深度与沉静。纸页摩挲的沙沙声、墨香氤氲的独特气息，那些曾承载智慧与灵魂的厚重载体，似乎已在数字浪潮的冲刷下，显露出几分清寂的落寞。然而，逆流而行者，总有令人动容的身影。秋明老友，便是我眼中一位执拗而可敬的“逆流者”，一位在物欲横流的数字荒漠中，固执地守护着纸质书这座精神绿洲的“遗珠”。每每见他手捧一卷泛黄的旧书，目光如炬，沉溺于字里行间，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与千年的智慧喁喁私语，总让我心头一热，感喟不已。

说起秋明老友，我们的缘分竟已绵延半个多世纪。回溯青葱岁月，同窗共读，皆因对语文的那份灵犀与热爱而惺惺相惜——不，岂止是惺惺相惜，更似灵魂深处悄然共鸣的知音。从同窗到挚友，再到以文相交、以心相印的文友，时光的长河非但未能冲淡情谊，反而将其淬炼得愈发醇厚坚固。如今，我们已是“臭味相投”的老伙计，在诗联学会的天地里，领着同样爱诗弄文的一群老友“闹腾”。世事浮沉，风云变幻，这份情谊却历久弥新，甚至能“与时俱进”，在岁月的沉淀中不断晕染出新的华彩。而秋明老友身上那份对文学的坚韧与执着，尤其令我由衷地敬佩。他的文学梦，宛如一盏长明灯，任凭风骤雨狂，始终在心头熠熠不灭，照亮前行的孤寂长路。

我们这一代人，青春年少时，谁不曾怀抱一个瑰丽的文学梦？文字曾是我们心中最锋利的剑，渴望用它劈开命运的藩篱，实现阶层的跨越，梦想着以笔为生，成为纯粹的“文字摆渡人”。犹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真是个热血沸腾、不知天高地厚的追梦年代。我与秋明老友时常聚首，谈文学理想，论创作心得，并狂热地将梦想付诸笔端。小说、诗歌、散文、通讯……我们尝试过各种体裁，宵衣旰食，废寝忘食，笔下流淌过数不清的字句，也孕育过一篇篇小说的雏形。然而，现实往往骨感，多数创作最终“胎死腹中”。尽管也曾数次收到编辑的肯定与回复，信中殷殷嘱咐“修改后再投”，但那份反复打磨却难见曙光的煎熬，最终让我尝尽了“江郎才尽”的苦涩，心气渐消，懒于坚守。那份坚持的无奈与前途的渺茫，我有着切肤之痛。然而，秋明老友却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硬是顶开了沉重的石块，将这份旁人难以想象的坚持贯穿了数十年光阴。

若将秋明老友的人生经历铺陈开来，其跌宕起伏、色彩斑斓，足以构成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传奇。他的人生角色转换之频，令人咋舌：田间挥汗的农夫、执着投稿的文学青年、穿街走巷的邮差、运筹帷幄的企业高管、伏案疾书的文秘、字个斟句酌的报纸编辑、车间里忙碌的工人、奔波推销的保险员、精研技艺的钳工、苦心经营的小店主、细致入微的水电工……这哪里是履历表？分明是一部鲜活的“职业分类大典”在他身上行走！他总是将自己置于生活的激流中，被折腾得够呛，却又能从中汲取独特的养分，找到苦中作乐的豁达与生命成长的韧性。最令人动容的是，无论身处何种境遇——是泥泞的田埂、轰鸣的车间，还是喧嚣的市井、案牍劳形的办公室——他内心深处对文字的炽热、对书籍的痴恋、对那个最初文学梦的执着追求，从未有丝毫动摇。这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初心与痴心，常令我这个半途而废者深感汗颜。他的爱，是疯狂的，更是笃实的。文字于他，不仅是表达的工具，更像是生命的骨血，是灵魂最深沉的呼吸；诗词歌赋，则是他漂泊心灵最厚重的锚点，是精神世界最坚实的屋宇。

秋明老友为人忠厚笃诚，性情随和温润，颇有些“随遇而安”的道家况味。他能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能耐常人难以忍受的劳，无论命运抛出怎样的坎坷与窘迫，他总能以一副乐天知命的豁达笑颜相对。年轻时，也曾有过几分桀骜不驯的棱角，带着文人的清高与狷介。如今，岁月如流，年逾花甲，那些棱角已被光阴的砂石温柔地打磨圆润，沉淀为一种更为包容、宽厚、通达的智慧。这样的他，犹如一块温润的老玉，愈发散发出让人亲近、令人敬重的光芒。

数十年的笔耕不辍，无数个孤灯相伴的夜晚，秋明老友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收获季节。他不仅收获了一些或实或虚的协会头衔、理事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创作并发表了大量饱含深情的诗词与文采斐然的美文。国家级、省市级的报纸杂志上，屡屡可见他的墨迹。各类荣誉证书，也厚厚地摞起，见证着他在文学园地里的辛勤耕耘。在本地市县的文化圈内，“秋明”这个名字，早已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而是以其独特的文风与坚持，赢得了一席之地和相当的关注。

然而，现实与理想常如光影相随。秋明老友虽在圈内小有名气，也能时常出入各种协会雅集，品茗论道，但他的物质生活却始终未能与精神的高度相匹配。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他并非没有赚钱的能力，也曾有过收入不菲的时光，无奈他生性豪爽，疏于算计，花钱向来大手大脚，颇有些“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侠气概。加之偶染微恙，医疗开支又耗去不少积蓄，故而经济状况常在温饱与小康的边界线上徘徊，难以实现阶层的跃升。幸而，他的精神世界是富足而丰盈的。那份对文学的执着热爱、对知识的无限渴求、对友情的真挚珍视，构筑起他内心坚不可摧的城堡。单凭这份丰饶的精神王国，他已悄然跻身于“精神贵族”之列，其境界早已超越了世俗物质层面的衡量。

我深知，文化艺术之路，从来就不是坦途。它充满了清贫的坚守、无人问津的寂寞、以及自我怀疑的深渊。爱之者众，能真正以此为生、登堂入室者，凤毛麟角。秋明老友虽已取得令人敬佩的成就，但其中的艰辛与酸楚，唯有同道中人方能深切体会。在文化圈内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我常以老友的身份劝慰他：文学，作为安放灵魂的栖息地，作为滋养精神的甘露，已是人生莫大的福分。不妨将其视为一生的挚爱与精神的寄托，不必过分强求其必须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毕竟，人生天地广阔，除了文字，还有无数美好的风景值得驻足欣赏，无数珍贵的情感值得用心体味。

文末，我唯以最深的祝福祈愿：愿秋明老友脚下的文学之路，能如春溪汇入江河，愈行愈开阔，愈行愈明亮。愿他继续以墨香为舟，以笔为橹，在浩瀚无垠的文字之海中自在遨游，激荡起更多思想的浪花，创作出更多叩击心扉的佳作，让那源自古老纸页的智慧之光与人性之美，照亮更多寻觅者的心灵。而他，这位我们时代、我们乡土上执着而纯粹的“砚田耕夫”，终将在岁月的长卷上，镌刻下自己独特而闪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