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外的“王佳芝”

它山夜話

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创作于1950年代，大约在1953年就已开始构思或初稿，但最终定稿和发表时间要晚得多。

1978年4月11日，张爱玲将《色，戒》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人间》。这是该小说首次公开面世，后来收录于张爱玲198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惘然记》。

张爱玲在《惘然记》的序言中提到，这些小说“都曾经过长时间的修”，从中可知，《色，戒》的创作跨度可能长达近三十年。

华语文学圈中，张爱玲拥有众多粉丝，但真正让《色，戒》出圈的是同名电影。

2007年，著名导演李安将《色，戒》改编成电影，引发广泛关注，也使小说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色，戒》的故事以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为背景，讲述了一场由爱国学生策划的刺杀汉奸行动如何因女主角的复杂情感而失败。

一群岭南大学的学生组成地下抗日团体，计划刺杀汪伪政府特务头子易先生。女主角王佳芝被选为诱饵，因她单纯美丽且暗恋团体中的邝裕民。

学生们决定利用王佳芝接近易先生。她伪装成香港富商太太“麦太太”，通过牌局结识易太太，进而吸引易先生注意。为让身份可信，王佳芝甚至牺牲贞操，与有嫖妓经验的同学梁闰生发生关系。

当易先生一家突然返回上海，行动被迫中止。学生们各奔东西，王佳芝深感屈辱，尤其发现邝裕民对她的牺牲无动于衷。

两年后，王佳芝在上海重逢地下组织成员，被要求继续完成任务。这次她以“麦太太”身份成功吸引易先生，成为其情妇，为组织提供情报。

在珠宝店约会时，易先生主动为王佳芝购买钻戒。她凝视他温柔的眼神，瞬间动摇，低声说出“快走”，让他逃脱。埋伏的特务随即逮捕王佳芝。

易先生迅速下令处决所有参与者，包括王佳芝。他在签署命令时，内心闪过一丝得意，认为王佳芝临死仍爱着他。

这是一个以悲剧结束的故事，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张爱玲的创作灵感源自曾经轰动上海滩的真实案件。让我们走进历史，看一看历史中真实的王佳芝，她的名字叫郑苹如。

郑苹如照片

郑苹如是一个具有日本血统的中国学生，浙江兰溪人。父亲郑钺，字伯英，同盟会会员。郑钺留学日本法政大学期间积极追随孙中山奔走革命，机缘巧合结识了木村花子女士。花子是一位仰慕中国文化、同情中国革命的热心女性，对郑钺的工作帮助良多，两人日久生情，结为伉俪。

1917年，孙中山发起护法运动，反对北洋军阀解散国会。于右任响应号召，于1918年赴陕西三原，联合当地反北洋势力成立陕西靖国军，自任总司令。1920年，于右任电邀郑钺担任靖国军秘书长，郑临危受命，携花子夫人返国赴任。

靖国军解散后，郑钺先后担任南京大理院（法院）检察官、山西省高等法院院长、上海复旦大学教授、江苏第二特区法院首席检察官等职二十余年，深受好评。

郑钺与花子女士育有三女二子：长女真如、二女苹如、三女天如、长子海澄、次子南阳。

郑苹如上海法政学院肄业，中央航空学校第二期毕业，颇有乃父风范。淞沪会战爆发后，郑苹如经父母允许与姐弟几人携带大批宣传单到上海乡间散发，鼓动民众积极抗日。

1937年下半年，中统（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简称）上海区副区长陈宝骅（陈果夫、陈立夫的堂兄弟）在一次宴会上与郑苹如相识。谈及国事时，陈宝骅发现郑苹如不但有爱国热情，而且极具远见卓识，令他惊讶万分，乃报请上海区同意，发展为中统工作人员（一说郑为中统编外人员）。陈宝骅指定上海区外勤人员嵇希宗（陈宝骅之舅）负责单独联系郑苹如，以便郑开展对日情报工作。嵇希宗系郑苹如上海法政学院同学，二人配合融洽，颇能发挥工作效力。

上海沦陷后，中统上海区为郑苹如配置秘密电台，与重庆中统局本部单独联系，郑每次都能圆满完成中统赋予的各项任务。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国内各派对侵华战争意见分歧，主战主和莫衷一是，所有党派都派得力代表集中上海，经过讨论协商才能做最后决定。

郑苹如因为母亲是日本人的关系，与日本各派代表多有接触，并经常周旋于各派讨论会场。因其日语流利，以及对中日战争的远见卓识，深受反战派人士赏识，但此举也多受不明真相的国人指责，背地里对郑苹如议论纷纷。

日本驻沪代表人物中，与郑苹如交往较多者，当属首相近卫文麿之子近卫文隆及其弟近卫忠麿，近卫在沪的和谈代表早水亲重，以及华中派遣军副参谋长今井武夫等。

郑苹如曾策划绑架近卫文隆，后因中统反对而放弃，原因是绑架日本首相之子也未必能达到逼日本退兵的目的，反而会引起日军在上海进行大搜捕和屠杀，会导致更多潜伏人员的处境危急。

1938年8月，郑苹如从近卫文隆等人的言谈中得知汪精卫与日本方面有秘密联系，电请重庆方面扣押汪，然无确凿证据，政府未能采纳其建议，同年12月初再电重庆仍无果，汪精卫乃于12月18日叛国投敌。

由于郑苹如与日本派驻上海各派人士交往密切，并有反战求和之主张，令其在沪名声大噪。郑苹如鼓励日人反战求和，对汪伪政权与日本建立关系不利等一系列言论加之“雅喜修饰，奇装异服，见者侧目，自称为李合肥之甥，遂诩有贵族血液，与人落落不群”（金雄白《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引起汪伪特工总部的丁默邨、李士群的注意，丁、李二人便想极力拉拢这一沪上名媛为己所用。当她得知丁、李二人有意与她接触时，郑苹如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次锄奸的好机会，经中统上海区同意，相机接近丁、李二人。

丁默邨和郑苹如的“邂逅”发生在日本驻沪总领事馆举办的一次高级别的“中日亲善，东亚共荣”联欢会上。觥筹交错之间，郑苹如主动上前搭话，聊起他们曾经的师生关系。原来，郑苹如上中学时，丁默邨正是她所在的民光中学校长。丁默邨哪里还记得这个昔日的学生，但如今这个漂亮的沪上名媛却令他心动不已。自那次偶遇后，两人便频繁见面，关系也日渐亲密。

1939年12月初，中统上海区决定首先除去危害极大的汪伪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也就是张爱玲小说《色，戒》中的易先生的原型。不料，12月12日，中统上海区副区长张瑞京被伪黄卫军司令熊剑东之妻唐逸君出卖，遂被抓捕，致使锄奸工作不得不暂时搁浅。

12月20日，郑苹如催促嵇希宗与中统上海区区长陈彬，谓之事不宜迟，以免生变。经嵇与郑等商定，决定21日实施制裁行动。

1939年圣诞节前，上海租界热闹非凡。12月21日，丁默邨邀请友人共进午餐，请郑苹如作陪。席间，郑的表现得十分得体，令丁默邨大悦，餐后，郑向丁默邨讨要一件皮大衣作为圣诞礼物。于是，丁默邨带她乘车前往静安寺路的西伯利亚皮货店。

“（郑苹如）烈士与丁逆进入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丁逆机警，有所察觉，遂取百元付与柜台，并谓‘大衣做好，送至潘三省宅取款’，语毕，匆匆窜入停与门面之保险汽车，指挥人陈彬同志领导行动同志连发数枪，均击中车厢玻璃，未能将丁逆狙杀，是诚可惜。”（司法行政部调查局《本局历年殉职烈士事略：郑苹如烈士事略》）

丁默邨虽然无法完全确定暗杀自己的就是郑苹如，但在他成功脱险后对郑苹如起了疑心。

12月25日圣诞节，丁默邨邀请郑苹如去沪西舞厅参加舞会，抱着侥幸心理的郑苹如认为这又是一次刺杀丁默邨的好机会，殊不知沪西舞厅却是一场鸿门宴。郑苹如到了沪西舞厅才感觉到非比寻常，丁默邨早有布置。在这种严密的监控下，她深感很难下手，任何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露出破绽。她无奈的放弃刺杀计划，处理掉武器，可这一切都未能逃过丁默邨狡黠的眼睛。

舞会结束，郑苹如上了丁默邨的车，汽车直接开进汪伪特工总部，郑苹如被捕了，死亡也开始悄悄降临了。

汪伪特工总部的太上皇晴气庆胤在他的书中写道："妖艳的重庆'白蛇'、蓝衣社（此处有误，实为中统特工，“蓝衣社”多指军统）女间谍——郑苹如最终也未能逃离被送上祭坛的悲惨命运。她为了躲避'七十六号'的追踪，曾在虹口隐居下来。虹口是日本军的驻地，是'七十六号'力所不及的死角。郑苹如后来又巧妙地钻进了日本军内部。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二课的一位参谋和上海第十三军司令部一位年轻的大尉参谋，都为她的妖艳着了魔。她出卖的重庆情报和蓝衣社情报以及正活跃于上海内外的游击队动向等等，正是当地日军求之不得的。两位单纯的参谋不问情由地轻信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以这些来历不明的情报为诱饵，换取了日本军宝贵的最高机密情报。

我不知为什么，很想救她，哪怕是免她一死也好。我也知道她罪孽深重，可总想救她一下。我之所以产生这种心情，也许因为她是日华的混血儿吧，在她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她虽死有余辜，但为了她那日本籍的母亲，我也想请求饶她一命。我与李士群商量，设法寻求一条可免她一死的活路。但是，李士群哭丧着脸说：'其实，我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但都行不通。丁默邨怎么说也不答应，何况汪精卫先生也下达了关于执行死刑的命令。我已是无能为力了，要是你能给汪先生打个招呼，或许有用处。'我虽然可怜她，但一想到汪政府会发生动摇，也只得无能为力了。"（晴气庆胤《沪西“七十六号”特工内幕》）

1940年2月的一天，“七十六号”第四行动大队大队长林之江把郑苹如提了出来，说要带她去南京，车到了中山路边上一块空地上，林就令她下车。郑苹如心里明白，这就是刑场。镇定自若的郑苹如下了车，对准备开枪的林之江说：“愿死得干净，勿瞄准吾脸。”心狠手辣的林之江随即下令执行……

郑苹如烈士生于1918年，牺牲时年仅22岁。

郑氏一家也算满门忠烈。郑苹如的父亲郑钺因饱受丧女之痛，病魔缠身，于1941年4月3日去世；郑烈士之兄，空军健儿郑海澄在1944年1月9日保卫重庆的空战中牺牲，时年28岁；郑之未婚夫婿王汉勋于1939年春，两次去函催郑苹如去香港结婚，均被郑烈士以有要务在身婉拒，相约抗战胜利再结连理。1944年8月7日，空军中校王汉勋在湖南芷江县上空以身殉职，年33岁。

抗战胜利后，曾对郑苹如多有误解的上海新闻人士于《良友》画报中评论道：“在上海滩时尚界眼中，郑苹如曾是一颗‘明日之星’；多年后，我们才得知她实则是为抗日献身的爱国烈士。”这一转变也反映了当时上海民众对她的重新认识。

多年以后，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在内部出版的《情报典范人物》一书中高度评价郑苹如烈士：“为顺利执行情搜任务，镇日周旋于日寇高官之间，委身寇雠，曲意求欢，牺牲个人美色换取国家情资，不仅毫无名利，也因与日寇汉奸往来，致家庭遭乡里唾弃轻视，家族蒙羞，门楣无光，惟郑苹如无所悔恨，漠视蜚短流长，此等情操，绝非世俗人所能做到。”她也是此书中唯一收录的为国捐躯的女性特工。

1947年冬，国民政府内政部以郑苹如功不可殁，特令奉祀上海忠烈祠。

2009年6月，郑苹如烈士的青铜雕像在上海福寿园揭幕；同年，她的名字被列入上海龙华烈士陵园的纪念名录。这位曾经被误解的抗日英烈，终于获得了应有的历史地位。

2025年6月4日—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