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十）

惕惕

薛涛（十）

暮色将尽时，为赴松州忙碌的薛涛案头的算盘珠正拨到第三十二档，忽闻竹帘外传来环佩轻响。仆佣报说，那天拦车求布施的道姑求见。

薛涛命佣仆带进，只见青灰色道袍在穿堂风里翻卷如浪，袖中却笼着一方红绸小包袱。

薛涛问道："仙姑不是将我布施的铜钱都倒翻在地了吗？"

薛涛搁下竹牌算筹，指尖还沾着朱砂红印。前日这道姑曾在门前道上拦下她的驴车求布施，彼时薛涛归心似箭，心不在焉，但见她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便取了几十枚铜錢，丢进缽内，却被她倒翻在地，并留下四句谶诗。此刻再见，却见道姑眼中闪过狡黠笑意，将一红绸包袱轻轻放在案上。

包袱里蜷着个袖珍小人儿，靛蓝道袍绣着金线云纹，粉雕玉琢的脸蛋上，一双杏眼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此乃贫道徒儿迷姑，年方十四，却是青城山中奇人儿。"道姑甩开乌黑长发娓娓道来，"她诞时不过三寸，因怪异被父母弃于山野，却被青城山老猴收养，以猴奶喂养，待断奶后，老猴将她送至贫道观中。

某夜，贫道梦中得麻姑仙女指点，说此袖珍女虽怪异却身负天机，要悉心培养，贫道遂将她收入门下为徒，取名迷姑！"

薛涛俯身细看，见迷姑袖珍巧小，睫毛如蝶翼轻颤，正觉有趣时，迷姑忽若一道虚影，眨眼间已跃栖在她发髻上。那小小身躯竟比金步摇还要轻巧，声音却清脆如银铃："薛娘子莫怕，我这缩身术是师傅十几年指导下练成的，藏在裙裾里也无人察觉。"话音未落，又倏然落地，恢复成尺许高矮，从发髻中抽下一支寸长铜簪拔出，竟是一支铜笛吹奏起来。

笛声乍起，满室茶香竟凝成雾霭，在半空幻出青鸟衔枝的图景。薛涛案头未干的墨汁也自行在宣纸上游走，绘出幅活色生香的锦江春景图。"好本事！"薛涛击节赞叹，却见迷姑突然蹙起眉头，院外传来杂役的脚步声时，她已缩作一团，若青烟藏进薛涛广袖中。

道姑轻叹："此女天生厌男，除了山中灵兽，从不肯与男子亲近。麻姑仙女明示，她与薛娘子有天定机缘。既是仙命所托，贫道今日便将她留下。"说罢取出枚刻着云雷纹的青铜符牌，"此牌可号令青城山三十六洞灵兽，日后或有妙用。"

夜色渐浓，道姑告辞时衣袂飘飘，恍若踏月而去。薛涛掌心里躺着迷姑递来的红豆大小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的绸缎上还沾着少女体温。窗外夜风送来蜀锦坊的机杼声，她忽然想起白日里为迁移工坊发愁的模样——或许这个能藏在袖口的奇女子，正是她最需要的帮手……

暮色四合时，韦护站在成都城垣之上，指尖摩挲着谍卒带回的密报。绢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勾勒出一条危机四伏的蜀道——从成都至松州的五百里险途，早已沦为松州指挥使迟藏措操控的劫杀场了。

晚风裹挟着岷山的寒意掠过韦护的甲胄，他望着西南方向渐浓的夜色，耳畔仿佛已响起山匪呼啸的喊杀声。

迟藏措的发迹在西川道上家喻户晓。这个从岷山匪寨走出的少年，曾以一柄弯刀在川蕃古道上闯出"血手阎罗"的名号。

十二年前，他带着麾下悍匪接受唐军招安，凭借在讨伐吐蕃和南诏时的悍勇，竟在八年内从百夫长跃升至松州指挥使。如今的他身着锦袍，腰悬唐廷赐下的鎏金错银刀，却依然保持着匪首的狡黠狠厉。土蕃赞普将最宠爱的侄女许配给他，南诏王又送他能歌善舞的小妾，三方势力的联姻如同蛛网，将这个边陲守将编织成川西北最复杂的存在。

"将军，据眼线回报，迟藏措在青泥岭、望云崖、黑松林三处设下暗桩。"亲卫的声音打断了韦护的思绪，"这些山匪白天扮作樵夫猎户，夜间便化身劫道强徒。最蹊跷的是，每次商队缴纳保护费后，必经之路定会平安无事。"韦护展开羊皮地图，指尖重重按在标注着松州的红圈上。他深知，迟藏措索要的高额军饷，十之八九都化作了豢养匪帮的银钱。

更令人不安的是松州驻军的构成。迟藏措将昔日的匪帮兄弟安插进各个要职，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那些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白天操练时喊着大唐军号，入夜后却换上黑衣，在山道间呼啸来去。唐廷的户部每年向松州运送的百万缗饷银，总有三成要"意外"落入山匪之手，而当朝廷问责时，迟藏措便以吐蕃南诏侵扰为由推诿。中央忌惮他倒戈向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微妙的平衡维系着大唐西南边陲脆弱的和平。

韦护想起临行前，薛涛在浣花溪畔写下的《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

闻道荒陬苦若斯，将临绝塞始深知。

羞将绮阁阳春调，歌向寒云戍垒儿。

胡马嘶风犹未靖，狼烟蔽日惹愁思。

愿凭寸力纾边患，唯盼君恩赦罪时。

薛涛诗中首联是说听闻边疆荒僻之地异常艰苦，如今自己将赴这遥远的塞外，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艰难。颔联意思是自己曾在华丽楼阁中吟唱高雅曲调，如今却羞愧地要将这些曲子，唱给身处寒云笼罩下戍守堡垒的士兵们听 。颈联描绘敌人尚未平定，战马嘶鸣，战火纷飞，让人忧愁。尾联表达愿意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愿为缓解边疆忧患贡献力量，只盼望着韦令公能向朝廷求情，赦免自己的罪过。

薛涛这位才情出众的女子，此刻正在驿站整理行装。她本是罪臣之女，因诗名被韦皋赏识，却也因此卷入剑南节度使的权力漩涡。此次被罚往松州効力，实为犒军，明面上是安抚边将，实则是朝廷试图打破僵局的暗棋。韦护握紧腰间长剑，他知道，自己护送的不仅是军饷和才女，更是大唐在西南的威严。

夜色渐深，城楼下传来马队整装的声响。韦护将密报收入怀中，目光投向松州方向。那里有迟藏措豢养的豺狼，有等待军饷的边军，更有随时可能撕裂和平表象的战火。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这支特殊的队伍即将踏上险途，而一场关于忠诚与背叛、权谋与生死的较量，也将在蜀道的崇山峻岭间悄然展开。

当晚，韦护写下一首乐府诗，以诗言志！

《护饷赴松州歌》

更鼓催夜色，韦护整戎装。匣中龙吟响，案上军帖黄。边庭需粮秣，薛娘亦同往。此去松州路，风雨不可量。

忆昔初相识，书院墨生香。奈何烽燧起，壮志在疆场。跨我五花马，佩我百炼钢。朝辞锦官驿，暮宿嘉陵旁。

贼寇伏险隘，箭雨密如蝗。挥剑斩敌首，策马护红妆。寒夜分星斗，征途踏严霜。但见旌旗卷，不闻笙歌扬。

军饷终抵戍，将士喜若狂。松州明月照，功绩载华裳。愿得天下宁，与卿归故乡。东篱种菊蕊，共话岁月长。

八旬翁惕惕（黄惕曾）乙巳蛇年五月十一日（2025年06月06号）于沪上书房。气温渐炎热，超32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