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奔跑的马（拒献花）

时间进入九十年代，农村实行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执行十年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普遍得到了提高，农业生产收入远远超过了集体时期，农民从贫穷挨饿慢慢的走向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开始做点小生意，从事农业养殖，农产品买卖，副食品加工等，逐渐的走向致富奔小康。腊月三十的早上，父亲赶去集巿添加一些必备的年货，母亲则开始点火烧炉，我们有的打扫卫生，有的准备对联，有的清洗碗具和茨菇莲藕，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烧好炉子，母亲从屋梁上（春节期间的很多食品都是吊在屋顶的梁上，防止小孩偷吃，也是防止老鼠啃噬）拿出一块腊肉，切下厚厚的腊肉皮，又切成小片放入瓦罐里，加入洗净去皮的茨菇和适量的水，开始慢慢的炖煮起来。条件好点的家庭，一般都是用排骨炖莲藕或者是猪蹄炖莲藕。茨菇吃起来软糯，有一股土腥味，没有莲藕粉嫩清脆，这是为中午准备的午餐。

我家的年夜饭，一般都是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个火锅。素莱多荤菜少，四个凉菜是卤莲藕，卤千张，卤海带，卤香干或者是花生米，咸鸭蛋，皮蛋和油煎鱼仔。四个热菜是红烧全鱼，腊肉炒红菜苔，土豆炖鸡，黄花菜红萝卜丝炒肉丝。火锅也只有豆腐丸子，油豆腐泡，白豆腐，青菜加粉条，放酒精炉里煮起来。家乡霜冻的青菜吃起来软绵绵的，甜津津的，比南方的青菜好吃多了。如此营养健康的膳食，使我家几代人都没有出现个胖子，也没有哪个人有“三高”症，我们家三十年前的生活就已经达到了现在人们普通追求的高档田园生活标准了——绿色新鲜无公害，低糖低脂有营养。那个年代的农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和豆制品，平时都是自己家里种植的一些蔬菜瓜果，什么季节就吃什么菜，很少上街买菜，时鲜点的蔬菜都是先卖，卖不完才能自己家里吃，咸菜倒是一年四季都有。零食只有炒米，糖果，炒豌豆，种植的花生因为价格好都卖了，舍不得自己吃。而别人家一般都是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外加一个火锅，而且菜品也好很多，当然是荤菜多素菜少，卤菜有卤心脏，卤头肉，卤猪肝，卤大肠，甚至牛肉，个别家里还有狗肉，兔肉，腊肠，鸡鸭等物品。丸子也是豆油皮裹瘦肉，糊上面粉油炸成形，切成一块块，或者用鱼肉掺瘦肉做的丸子。零食更是有花生，瓜子，甚至橘子和苹果。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菜，我们都在房间里玩，不能出来堂屋。父亲先净身洗手，黙不作声地从厨房，用托盘端出一盘煮熟的猪头肉，鼻孔朝向大门口，放在堂屋的条桌上，旁边再放两块豆腐，摆上几杯酒，点燃三柱香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一，虔诚的作上三个揖，接着俯下身子叩上三个响头，祭拜完菩萨再接着拜祖宗，口里念道着：“三代的祖宗们回来吃年饭”，不一会将酒洒在地上，开始燃放鞭炮，屋角顿时辟里啪啦火光四射。饭桌子上摆放着菜肴，还有一盒香烟，当然是很普通便宜的那种，每个坐位都倒一杯酒水，父亲先端起来，歉疚的说：“孩子们，今年将就着这样吧！明年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多弄几个好的菜，让你们吃饱吃好”！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这句话说了无数次，从我们小的时候一直说到我们长大成人。我们知道，仅靠着几亩薄田，父母拼死拼活，也只能让我们勉强解决个温饱，必定孩子多，劳动力少，农村的收入低，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也只能这样了！特别是想起在我读书的时候，家里更困难！经常因为我的生活费，父亲找别人借月息三厘的高利贷。那哀求的目光，那卑微的神情，那屈辱的承诺，我想起来都跟着难受！直到我出来工作了，家里不用负担我，日子才稍微有点好转。可是现在我们长大了，要为家里添砖加瓦，为父母分担责任，不能再过多的指望父母了。

可惜的是我那时不太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艰难困苦，上班赚的几个工资钱只够自己花，还时不时跑回家蹭饭。虽然说家里并没有什么好伙食，只是一些家常便饭，也只是多了一双碗筷的事。哪象现在我女儿回家了，我们上酒店，吃海鲜，她想什么给什么，唯恐招待不周，怕她不回家。但是父母从来没有说过我什么，更没有责怪我。可能想着我从初中上学就开始离开了家，那时一个星期才回来，后来到孝感读书，更是一两个月才能回家，现在工作了，在家里呆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也许父母年纪大了，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呆在身边，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自然也不会讨厌或嫌弃，情感上对子女无形中产生了某种寄托和依赖。

吃完年夜饭，夜幕开始降临，远处三三两两的鞭炮声在夜空中闪现，寒风一阵一阵的刮过，雾气慢慢的升腾起来，我的心逐渐的忐忑不安。守岁夜兄弟们会约我打麻将，我这个在单位工作的人，怎能扫了他们的兴呢？可是我的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啊！还有明天早上的拜年，他们更会约我一起去挨家挨户的拜年，可我却不大热衷农村的这些礼节。

我知道：我是这个村的人，在这个村里出生，从小在这个村里长大，后来离开家到镇上和城市去读了几年书，现在又在外面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家乡。家乡的这些礼节我必须遵守。我也知道：我现在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我的户口和粮油关系，早已经在几年前就转出去了，我现在回家也只是一个客人，我和这个村里已经没有多大的关系，我将在外地工作和生活一辈子。所以我对这个村，这个村里的人并没有多少的交结，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少，我对这个村里的感情，还是停留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所以我可以不遵守家乡的礼节。

我跟父母撒了个谎，说是要回单位加班，悄悄的推出自行车，骑上朝单位奔去。其实我想去单位同事家里看一下春晚，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等到明天上午别人都拜完年了，再骑车回家吃中饭。今年，春节仿佛与我毫不相干，我更对春节提不起半点兴趣。人混得不好，往往都是这种心态。

夜黑漆漆的，只有远方村庄闪现着爆竹的火光，自行车轮胎在沙石的公路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马路两边还留下尚未融化的积雪，发出耀眼的光茫，北风狂躁的呼叫着，扎着我的脸和手，灌进了我的颈脖，我收缩着身子，前后都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我孤单的身影在快速的移动着。

到了单位，在同事家看着春节文艺晚会，小时候最期待的春晚节目，我却提不起丁点的兴趣，敷衍的看了会儿，我也是无精打采，实在看不下去，索性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酒精冲击着我的神经，头脑越发的清晰。为了幸福的生活，为了更好的发展，以后我肯定会离开这里，越走越远，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机会，寻求发展！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得拉屎的地方，过着窝囊贫穷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想当年我之所以刻苦勤奋地读书，跳出农村，就是为了摆脱这个贫穷落后又毫无希望的农村。我真的不可能象父母那样毫无怨言又无可奈何地在农村呆一辈子。我毕竟年轻，有知识有文化，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这样苦难的生活对我来说只是暂时性的过渡阶段，是为了以后幸福的生活打下的基础。

想着当初我毕业，分配到乡镇卫生院工作，已经是很令我失望的事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到乡镇工作，一直肯定地以为，怎么样也会留在县城里吧！因为我在卫校读书期间，经常出入于校长家里。校长和我是同一个村里，他年青的时侯参军，在部队里呆了二十多年，后来转业到地方，在地区卫校当校长。我本来是被师范学校录取的，能进卫校读书，也是因为他统计审阅当年当地大中专录取工作情况，首次见到老家有学生考取，心中欢喜，便顺手将我录取了。能成为他的学生，真是前世修来的缘份，第二年他调到卫生局当局长。关键的是，他妈还是我的关系隔得不算远的堂姑婆，他每年都要到我们房族给舅舅拜年。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他还去过我汉口爷爷家里，临近毕业时，我求爷爷写了一封推荐信转交给他。

在那个年代，没有关系的千方百计寻找关系，有关系的一顾一切攀附关系，为了分个好工作单位，为了以后生活得好点，不择手段，想尽办法。而我这样的关系，怎么能分到乡镇呢？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也知道，我在卫校读书期间，确实有点小调皮，有点不老实，算不上一个本本份份的好学生！这可能就是我的答案吧！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想，我还得感谢他当年的不帮之恩！如果当时真帮了我，把我留在了县城里，可能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呆在这个小县城里，一辈子也走不出县城了，更没有我现在的幸福生活了！黄石卫校的那个同村学生，低我两届，他帮忙分到县药品检验所上班，最后跳楼自杀了。我的初中同村同学，当年分数不够，找他帮忙，读自费卫校，毕业后在乡镇卫生院干了一辈子，平平淡淡的过了一生。只有他帮忙分到县血浆站的我的卫校同学，后来一直做到了市中心血站的站长。

没有能耐的人就算有人帮你，你也强不了多少；有能耐的人就算没有人帮你，也不一定混得比别人差；而有能耐又有人帮忙，那自然比一般人强多了。人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人生的道路长着呢？一个人有没有能耐，并不全是靠别人，关键还是要靠自己。所以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要顺其自然，虽然我当初确实有点难受，出来后到处碰壁，但是走出来过后，我的道路是越走越平坦，前途也是越来越光明。我从不抱怨任何人，更不能抱怨生活，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才觉得踏实！才感到平稳！

既然去到乡镇卫生院，我也就接受了！因为那年分了十几个人在这里，有个咸宁医学院的五年制本科医生，有个武汉卫校的四年制放射技士，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我们经常在一起，总有“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之感，抱怨社会的不公平。放射医生两年后调到县防疫站，我四年后南下广东珠海，几年后本科医生也去了广东东莞。只有几个自费毕业生倒是挺满足，在这里差不多干了一辈子。这也是学校为什么要招收委培生和自费生的原因之一吧，既解决了学校资金紧张问题，又补充了基层人材流失问题！

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刚到单位报到，工作没有多长时间，科室里的一个人却要调到县血浆站。他先是帮着我尽快的熟悉工作，又带着我到武汉购买科室里必需的试剂，急不可耐的扶我当了科室主任，火急火燎的去忙他的工作调动了。这不是明明县血浆站缺人，不要我却要了他。就算我刚毕业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可我的同学也是没有工作经验，却分配到县血浆站。我的心一下子咯噔起来，这明摆着我不是做了别人的垫脚石吗？

在那个年代，有关系才能办事，花钱也能办事！我很难受，也很失落。我很不服气，也决不认输。这样，我根本就没有心思钻研业务，提升工作能力，哪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好好工作呀！我开始不安心于工作，慢慢的生活也变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开始沉沦下去了。我学会了抽烟，学会汹酒，经常打通宵麻将，每个月下来都输得身无分文，日子靠记帐度过，月初发工资再补上。麻将打得天昏地暗，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精神也是浑浑噩噩。爱情更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我谈了几次恋爱，竟然没有一次成功。都是别人看不上我，说我瘦削矮小，没有人样，说我穷点并不可怕，怕的是恶习难改。更主要的是，从我的身上看不到未来幸福生活的任何希望。我的朋友和同事，以及一些认识我的人，对我也是横着摇头，甚至是嗤之以鼻，觉得我完全废了，简直无可救药了，以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我开始自哀自怨，自暴自弃。度日如年的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此长期下去，我可能会自生自灭。在绝望和痛苦中，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堕落下去，我一定要振作起来，寻求生活的希望，找到一条适合我的人生道路。经过几次的摸爬和摔打，经过我的几度深思熟虑，我终于决定，到广东去打工！我要远离颓废我的家乡，远离伤心难过的地方，重新寻找我人生的天堂。

春节过后，94年3月8日，我带着悔恨和羞愧，悄然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工作单位，南下广东打工去了。人并不害怕跌倒，就怕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我决不能屈服于命运，更不能屈服于生活，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但是我决不能退却！我要为了生活而奋斗，为了幸福而追求！（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