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夏谒

陈立龙

　　梅雨季节，天气霍晴霍雨，我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天一阁的深处。细雨如丝织成的帘幕，悄悄浸润了飞檐翘角的轮廓，檐角下滴落的水珠像是清寂的泪，轻轻地叩响着阶前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这座名动天下的古老藏书楼便氤氲在如此一片清幽湿润的寂静里，仿佛一本巨著被悄然翻开，字里行间弥漫着历史悠长而湿润的气息。

终于站在了书楼之前。凝望那扇深色的门，门上挂着一把已磨得发亮的铜锁。遥想当年，范氏家族严守此楼，族人亦不可轻易进入，即便名门之女钱绣芸，因倾慕书籍而嫁入范家，最终也未能登楼一阅，抱憾而终。那锁孔中仿佛依旧凝固着昔时多少读书人焚香静心后方敢趋近的庄重仪式。然而今日，这把锁于我轻轻一触便应声而开，无端使人惘然——如今通往知识的门户虽如此轻易开启，可我们心中那份对书卷的敬畏，又是否曾悄然轻减？

楼内一片岑寂，木梯与地板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低吟，宛若书页在静夜中喟叹。四周的木柱梁椽未曾上漆，显露着最本真的木色与肌理，如同古书褪去华丽装帧后显露的朴素内页，散发出历经时光摩挲后的温润之光。我静静立于书楼中央，空荡的眼前仿佛看见范钦当年为防潮防蠹，将芸草夹于书页，将英石列于柜底的精心布置；眼前亦浮现出古时曝书之日，阳光倾泻，书页翻飞，书香氤氲弥漫于整个庭院的繁忙景象。

步出书楼，踏入今人建造的阅览室中，室内窗明几净，新书整齐陈列于架上。然而书页翻动之声却轻不可闻，只有偶尔鼠标点击的细碎声响，像一粒粒石子投入古老深潭，涟漪之后又归于岑寂。思绪不由得飘得更远，忆起乾隆年间，天一阁献出珍籍助修《四库全书》，这楼中藏书如同慷慨的泉源，曾如此深远地汇入过中华文化的浩瀚长河——书楼虽静，其内在魂魄却始终不息奔涌，滋养着千年文脉。

走出楼外，正遇雨歇，云隙间蓦然透出一束金光，如天意垂怜般径直投射于书楼之上。那楼顶瓦当上湿漉漉的青苔，在阳光中骤然鲜亮如新染；楼阁檐角上悬垂的晶莹水滴，霎时闪耀如珠玑。我仰头凝视，只见光束之中尘埃纤毫毕现，在光路里纷扬浮游，恍若无数微小而活泼的生命，正应和着书卷深处永不衰竭的魂魄在轻轻起舞。楼阁虽无言，却仿佛在光中诉说着不朽——它依旧活着，通过每一册幸存的古籍，通过每一个被文字照亮的心灵，在时光的幽谷里发出连绵回响。

归途中，再次经过范钦的铜像，暮色里模糊了他的面容，唯见其执着伸出的手掌已被无数后来者摩挲得光亮异常。我伸出手去，轻轻抚过那被无数手掌温润过的青铜——冰凉之下，竟分明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仿佛自历史深处汩汩流淌而来，又默默注入我手心。

书楼虽锁，那光中飞舞的尘埃与掌中残存的温度却告诉我：有些东西，任时光的锁簧锈蚀，也锁不住其内里灼灼燃烧的光明；书籍虽静默，其精神却如天光破云，终将照亮每一个虔诚靠近者的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