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殿与峨眉山的雪

尹俊林

夜色苍茫之中，冷落的初殿如同一个身披蓑衣在风雪之中落寞的老人。 即便我曾经路过初殿多次，但也只是匆匆而过。最多看看两眼建筑，对一些文字介绍嗤之以鼻，不喜欢，也不厌恶，觉得与自己无关。只是迫于无奈要经过此地而已，否则，也不会多看一眼。 下金顶，路过灵觉寺，进去拿东西。一个扫地僧对我说，要下山去了吗？我说，是的。顺便问了他一句，怎么，你们今天怎么没有早课啊？他回答，怎么可能呢，早课是每天都有的。我又问，那今天早上怎么没有呢？ 他回答，今天早上也是有的。 我问，什么时间呢？ 他回答，七点。 我“哦”了一声，六点半我就出发了，七点，已经到达接引殿了。 不过去年在灵觉寺独自聆听雪天里大雄宝殿中的钟罄之声，击鼓之声，吟唱之声，看着他们灵动的手法和专注的神态，却是很让人能够陷入冥想之中。偶尔想，莫非，当到了一定年龄，或者我的身体不能闲云野鹤的时候，我就会皈依佛门，整日沉浸在烟横雾斜之中，木鱼钟罄之中吗？那，我是会圆寂，还是会飞升呢？ 在灵觉寺住宿登记的时候，一看价格，我的乖乖，多人间80块。去年还才50块呢。负责登记的女人说，哪里有50的，一直都是80。我也不和她争论。随她下到底层，进到房间里，温暖如春，原来是装了暖气。而且房间还装修了一番。 我不禁暗暗腹诽，如此安逸的环境，怎么能潜心修身、修心、修行呢？ 不过，前来住宿的人，本是得过且过之人，何来苦修之意呢？ 这里也有400、600之类的标间，也有情侣或家人为了省钱而来住多人间，只能暂时分居一晚了。 我住的房间只剩下一个铺位了。但陌生的人们之间却并无言语。好像分别生活在各自的玻璃房间中，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不像去年，我和成都的小老板即便萍水相逢，但还有过交流，虽然简单几句，也比现在好。 吃了素餐，四下里逛了一圈，雾气朦朦胧胧，冷得很，猴子也不见踪影，天色已晚，那就早早的入睡，毕竟，明天还要早早起床，早早登金顶呢。 　　当我从金顶下山，经过初殿，又是夜色苍茫。我决定在初殿住下，明日再下山。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吃蛋炒饭，二十块钱一碗。我严重怀疑，那女人是一个鸡蛋炒了两碗饭，甚至三碗饭，四碗饭。因为，除了偶尔可见稀疏的雪花一样的蛋的颗粒，几乎见不着成块的鸡蛋，和我在上梅子坡前那香喷喷的蛋炒饭迥然不同。不过我也不介意。 唉，这女人，成天生活在寺院之中，竟然没有受到菩萨的点化而感化，也是一个可怜而可悲之人了。 趁着夜色未合，在蒙蒙的雾气之中。我打量着这初殿。因为，刚刚那女人给我说了一句，初殿是峨眉山的第一座寺庙。 我这才细细地观察起这座寺庙来。 后来认真一看介绍，才知道它的源革。然而，我还是怀疑这不过是人们的杜撰罢了。 现在有三条路可到雷洞坪，虽然初殿是徒步上峨眉的必须要经过的地点之一，但依然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真的算得上人迹罕至了。而人迹罕至之处，不正好可以修身养性吗？ 在洗象池罗汉坡下，我在拍摄。几个刚刚下山的小伙子见状，也停下匆匆的脚步，说，哎呀，昨晚夜爬没看见这么漂亮的景象。 我也曾觉得夜爬不值得，现在想来，我真是一个好色之徒，才是真正应该被菩萨点化之人啊。 那些夜爬的青年男女，才是不为美色吸引之人，才是修养身体、磨砺心性之人啊。哪像我，一枝梅花也可以品味半天，而任凭年华消逝、岁月流淌。我才是一个禁不住诱惑之人呐，我才是真正需要修行的人啊！ 我住的房间紧挨着步道，行人在外面路过的脚步声、言语声，甚至急促或者缓慢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夜爬的人大多结伴同行。人数不一，男女皆有。有人徐徐而行，有人匆匆而过，有人高声言语，有人细声细语，有人沉默不语。 我想啊，薄暮冥冥，这些依然匆匆而行的人，他们不是急于回到故乡，而是急于到雷洞坪，到金顶啊。难道，那里才有他们的信仰？那里，才是他们的精神原乡？ 住在我隔壁的三个年轻人凌晨两点就起床出发了。他们昨晚到的，鞋子打湿了，老板给他们烤干了。还摔了跤，弄脏的裤子洗了，也烤干了。看来，这老板还是受到了菩萨的一些点化的。 我想，这些年轻人是会直上金顶的。看日出，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如愿以偿。菩萨保佑他们吧!但愿他们在金顶不是逛一圈就乘索道下山。 我真想在这雪下的夜晚，在这荒郊野岭的初殿之外，如同一棵老树，仰头向天，根植大地，静立不动。任凭冷风肆掠，任凭雪落无声。静静地看着那些夜行的年轻人，匆匆而去。我会见证那些携手而行的情侣，说着比这风雪还浓烈的情话。这里没有海誓，但是有山盟啊！ 如同在月光洒满峨眉山的时候，迷蒙的光辉静静地浸润着高高低低的树木，浸润着峨眉山的每一寸肌肤。 我想，峨眉山有一颗空灵、高贵而倔强的灵魂。而只有在这样雪落的夜晚才能感受得到。 可惜可惜，我早已没有了激情，在这样的夜晚我瑟瑟发抖，早早关上窗，上了床，关灯睡觉。 后来一想，那两个夜晚，如果我不关灯，那从窗口映出的黄晕的光，会不会给夜行者一点温暖呢？如果我打开窗，又不睡觉，会不会有人探进头来向我问路呢？在这样的夜晚，如果有几个朋友，如果小酌一杯，如果有热气腾腾的食物，一边聆听雪落风吹的声音，一边畅谈；或者，到屋子外面迎风雪而立，让风吹过，让雪花飘过，让时间随风雪而过；或者，看一个有趣的玲珑女子，堆一个大大的、高高的雪人：感受半山峨眉凄凉的雪夜，那是再好不过。 温暖的身体，凄清的灵魂。 在出发峨眉前，我就有些担心，此次恐怕见不到前两次壮观的雪景了。因为前几天一直气温很高，峨眉山上、树枝上、道路上的冰雪恐怕已经融化，融化为“哗啦啦”“哗啦啦”的春水了吧？ 所以，在息心所没见到冰雪的一点影踪，我心里隐隐失落。 没想到在初殿住下不久，风雪就趁着夜色匆匆而来，快马加鞭。这是前来迎接我，还是迎接新春呢？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隔壁的几个小伙子早早地出发了。我也在“鸡鸣外欲曙”的时候出发了。只是不匆忙，慢慢坦然行走，打量打量峨眉山沉睡的模样，听听它们均匀而悠长的呼吸。这一整天，一整天我都行走在风雪之中。这是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好心人提醒我，买一件雨披嘛。 我只是笑笑。作为一个常年不见雪的人，心里面对雪是具有多么强烈的好感。平时看见一两片雪花就欢喜的不得了。而今，能够风雪载途，能够满身风雪，该是多么美好而愉悦，怎么还会担心雪落在头上，雪落在身上呢？让世间所有的风雪都向我而来吧!让我在风雪之中瑟瑟发抖吧！ 这是我期盼多年的经历，而今终于如愿以偿。只是，这峨眉山的雪很特别。它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一样的雪，它不是“如絮飞”，它是“似盐撒”。 多年以前，知道一个典故，据说，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很多人都认为谢道韫说得好。 以前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在峨眉山一整天都行走在雪里之后，我有了不同的看法。也不知道谢安他们当时所见之雪是怎样的一种形状。如果是峨眉山这样的，那显然，胡儿拟得好。 　　慢慢行走在迷蒙的风雪之中，刚刚上了梅子坡，一个身着别致服饰的女子迎面而来。我止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她见我拍照，立即止住步伐。看见她的衣着，看见她的面容，我顿生好感。可惜我不善言辞，没能同她交谈。最初以为她是藏族人，下午闲逛时又邂逅她从洗象池回来，通过翻译才得知，这女子竟然是英国人。 也不知道，这峨眉雪和英伦雪有什么差异，她看到峨眉山的雪景，会不会想起英国的雪，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涌起思乡之情呢？ 早上过了华严顶，在上洗象池的途中，开始刮大风了。风里夹着雪粒。我站在半山，俯视着狂风席卷过山冈，那山呼海啸一往无前惊天动地的气势，让我情不自禁地幻想，北方冬季凌冽的寒风刮过茫茫荒野，就是这样的吧？ 人们都说峨眉天下秀，可谁见过冬季里峨眉山的磅礴气势呢？这冬季里刮大风、下大雪的峨眉山，它不是一支小夜曲，它不是吴侬软语，它不是一个温婉女子的独唱，它是蒙古高原的嘹亮而高亢的长调啊！它是陕北响彻云端的信天游啊！它是无数汉子的合唱啊! 它不是一首小小的五言绝句，它是一部宏大而壮丽的叙事史诗啊! 它是几千几万年的史诗，几千几万页的史诗啊！每年冬季，峨眉山都要吟唱一番，都要吟唱一遍，都吟唱不完! 峨眉山，你故意在这“恶劣”天气里吟唱，是不想让人听见么？是不想让人看见么？是不想让人知道么？ 峨眉山吟唱史诗时的“恶劣”的天气，哦，不!那不是天气，那是峨眉山吟唱史诗时的姿态，表情，语言，实属我之最爱啊！ 我爱峨眉山，我爱这冬季的峨眉山，我爱这冬季里刮着大风，下着大雪，摇头晃脑，怒气冲天，满怀悲愤地吟唱着史诗的峨眉山啊! 我想，只要我身在四川，每年冬季，我一定要去朝一次峨眉山，领略它的银装素裹，水墨丹青! 即便只有我一个人，踽踽而行在蜿蜒曲折的没入云端的小路上，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