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瓜得瓜（续）

李子红了

7 不管大家如何埋汰王主任，可是真正当王主任走下台的时候，大家又忽然怜悯起来：其实，王主任是个大好人，从不发火，从不埋怨，对谁都一样，谁出漏子他都扛着。何必呢？欺负老好人算什么本事？不过，谁又想到就把他给扒拉下来了呢？要知道，教导主任对于王主任来讲，不光意味着负担，还意味着一定的经济收入…… 大家摇着头，叹着气，好像做错了事。他们真心地替王主任惋惜，真心为自己攀强欺弱的卑贱，表示自责和内疚。 桂芝和连喜不一样，他们没有这种悲怜和自责，这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渴望并一步步争取来的。现在事随人愿，他们只有欣喜，只有兴奋，满脸满眼都是成功的喜悦。 “只要斗争，任何阻力都能冲破。”连喜说。 桂芝甜眯眯地看着连喜，她说过，她对连喜从不失望。 “下来怎么办？”桂芝问。 怎么办？连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桂芝，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如果说把王主任推下台是斗争的第一个步，那么真正要坐上这把椅子，才是斗争的关键回合。不破不立，破是先决条件，但相对破来讲，立才是有难度，也更有意义的。但有了前一段的经验和基础，连喜对于这一步一点畏惧都没有，他每天都阳光灿烂地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如果你以为连喜是为了给自己拉选票，那你就错了。连喜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和把握，他知道，在教导主任后选人的酝酿中，他的呼声最高。他也知道，前一段的表现和努力，已经把他推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喜实在压抑不住这胜利的喜悦，喜在他的眉梢，喜在他的嘴角，他只要看见人多的地方就想凑过去，即使不熟悉的人，他也照样凑过去，拉扯一些没有边际的事。尽管倾吐着完全毫不相干的事，可是他的情绪是高昂的，血液是欢畅的，他的喜悦之情在这闲扯乱谝中十分欢快地蹦跳着。他也想倾听，倾听那些恭维和祝贺的话，不管恭维和祝贺的成份多少，准确性如何，他都觉得很亲切，很中听。这些空泛不着边际没有实在意义的话，像小鼓槌一样实实在在敲打着连喜的心，使他更加亢奋、激越和欣喜，他感谢他们，感谢生活。 况且这种广泛接触亲切交谈的方式，更是他做好领导工作的最基本的方式，也是他作为领导者最起码的风范。 尽管连喜春风得意地迎接着每一个人，但在赵校长面前，却表现出比往日更多的谦恭，虽然他不再殷勤地向赵校长汇报工作(已经放假，没什么汇报的，过分作秀反而会被人讨厌)，也不再那么热心地提及王主任的事(已经没有必了。再说，过分同情反而会使人想到兴灾乐祸，甚至联想到落井下石)，但他却更加殷勤地寻找机会，创造机会与赵校长偶遇，打个招呼，嘘寒问暖，必要的时候，他会去赵校长家坐坐。 这天，连喜提了一箱奶粉，来到了赵校长家。 “你这……”赵校长指着箱子问。 要说连喜对赵校长，那是竭尽全力巴结的，只要有机会，连喜绝不会错过。前年赵校长的母亲去世，连喜全力操办，两天两夜没睡觉，赵校长家的人都夸连喜，赵校长也无不感动，可给赵校长送东西，他还第一次。他想，不管他对自己如何有信心，但为了把稳起见，他还是应该再加一把火。 当然，连喜绝不是那种愚头愚脑的人，他把箱子往门边一放，搓了搓手。 “嗨。”连喜一边掏烟一边说，“我有个同学，在县乳品厂工作。他们单位效益好，每个月给职工优惠三箱奶粉。嗨，什么优惠？跟白送一样。”连喜笑了，“我那同学叫这便宜奶粉都吃腻了。这不，这个月硬叫我拿了，我说我哪要得了这么多。他说‘你随便，你送人，我反正不要这了‘，我就拿了两箱。” “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嘛。”这显然是个客气话，连喜说：“嗨，我哪能喝得了那么多呢？时间长了都新鲜了。” 赵校长不说了，感慨道：“唉，什单位都有好处，就学校没有。” 说了一阵闲话，赵校长说：“那我把钱给你。” 连喜大笑：“十块线也是钱哪？赵校长，您好意思给，我可不好意思要。”连喜说着，很不好意思地摇了一下头。 其实，这二十袋奶粉，哪里就值十元线？3元多一袋，差不多快八十块钱了。哪里是什么优惠？那时候乳品紧张，是他托人千方百计从乳品厂弄来的。 “那就不好意思啦。”赵校长给连喜递上一支烟，说，“其实这奶粉，对我还真有点用。” “我想也是，现在乳品不太好买。”连喜很高兴，高兴里含着一丝得意。 “哪里？你知道前边那栋楼马上交工了。” “知道。” “这一交工就要装修，一装修就忙死人累死人。这些奶粉不就可以应急了吗？” “嗨，我以为你说什么呢。装修房子您亲自上阵？” “那可不得……” 没等赵校长说完，连喜说：“这样吧，我有几个哥们在建筑公司，专门搞装修。我给他们招呼一声，您这能用多点时间哪？” “这……” 连喜知道赵校长的意思，现在装修贵着呢，一半材料，一半工钱，他说：“嗨，他能多要您的钱？放心吧，赵校长，我明儿就去联系。” 8 于是，连喜东忙西奔，找了一个装修公司。为了工程质量，连喜跟着熬了半个多月。最后结账的时候，他只从赵重昌那儿要了二百元，说是给哥们买几条烟，算是辛苦费。其实他自己早已掏了八百元给人家把账结了。 这叫什么事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是桂芝说：“只要他吃进去，总要拉出来。” 眼看就要开学了，赵校长仍然没有提起就任的事，连喜有点坐不住了。他到校长家去找赵校长。 这是连喜亲自督战装修了半个多月的房子，门窗家具上浓郁的漆味还一阵阵刺鼻。 “校长。”连喜笑呵呵地进了门。 “坐，请坐。”校长捡走了堆在沙发上的东西，很热情地说。 看着自己费力装修的房子，连喜恢复了自信，他自在地坐在校长腾出的位子上。 “最近没见你，出去啦？”连喜问。 “房子刚装修完，味大，不好住人，回老家去了一趟。这不，孩子他妈还没回来，你看这家乱的。你们呢？没出去玩？”校长递上一支烟。 “没有，哦，去了，去了三湖岛。”连喜显得有点紧张。其实，一个假期，他哪儿也没有去，先是处在兴奋与喜悦中，整天接触群众；后来给校长装修房子，累得他都快爬下了，哪还有劲往外跑？关键是，他哪有心思游山玩水呀？ 校长笑呵呵地望着连喜，好像是他自己去了一样：“那不错嘛。好地方！” “还可以。”连喜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他只不过听别人说起过那里，再说，他今天来可不是为了侃三湖岛。 赵校长无话找话地拉了一句：“你看，这房子，要不是你帮忙，到现在还不一定弄完呢。” 连喜的情绪跳跃了一下，但心还在别处：“没事，那都是我的铁哥们。” 赵校长只好直截了当，问：“有事吗？” “没什么事。”连喜很轻松地应了一句，“这几天没见你，过来看看。” “哦。”赵校长不再说话，想不出来说啥。 “下个学期没什么变动吧。”连喜很不经意地问。 “哦，没什么大的变动。”赵校长很随便地挥了一下手，站了起来。 连喜的心沉了下去。 对于连喜的心思，赵重昌是知道的，从连喜对王主任的过于关注和对自己越来越频繁的走访，他是完全可以推测的。做了多年的校长，如果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还算什么赵重昌？可是赵重昌觉得连喜有点太急，太浮，人也太聪明。这种人如果真要提拔，似乎更适合做面上的工作，比如宣传工作、工会工作。教导主任需要的是闷头苦干任劳任怨的角色，他不能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他发挥不了自己的长处，倒会给学校带来损失。他应该到工会部门工作，工会主席怀老师，不是要退休了吗？这正是个机会。 赵校长像突然想起什么，“哦，你下个学期……” 连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差不多都要跳出来了，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谦恭地望着赵校长，眼睛连眨也不敢眨。 赵重昌稍微顿了一下，他觉得这个不成熟的意见说出来有点不符合组织原则，他应该和书记商定了之后让书记找连喜谈。再说自己这种急于表功的做法，也会叫人产生感恩戴德的联想，有失身份。 “给咱带初一。”赵校长终于说完了他的话。 “为什么？”刚刚沸腾膨胀起来的血，被这一盆冷水泼得痉挛起来，连喜按捺不住自己的颤抖，大声问道。 校长似乎早已估计到了他的态度，不慌不忙地拍拍连喜的肩膀，说： “今年咱们初一招了一些好学生，可也是一些挑剔的学生。怀老师马上要退休了，他们对她不放心，点名要你。现在这学生！”赵校长尽量说得中听一些，可是连喜此刻心烦气躁，心灰意冷，他不好直接提主任的事，也不好为这事与校长硬干，只好怏怏出来了。 校长把连喜送到门口，再一次拍着连喜的肩膀，十分亲切地说： “这是荣誉，也是担子，你可要给把好这一关哟。” 9 赵校长家一行，叫连喜煞费心思，他不知道这赵老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不像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可是，他为什么不提教导主任的事？是故意卖关子，还是没有定下来，或者干脆就不是他。想到这，连喜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想象这会是真的，他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把学校里比他资历老的有成就的扒拉了一遍，没有一个比他条件优越。他年富力强，没有负担，他是正经八本的大学生，有能力，他连着两届拿了全区语文成绩前三名，他参加过区、市组织的中青年教师赛讲，他还是区语文理事会的成员……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带初一？点名要你，鬼信！谁不知道初三奖金多……”桂芝气急败坏地嚷道，可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她从连喜的脸上知道自己说歪了。是的，现在不是争奖金的时候。可是赵老大在搞什么鬼呢？ 开学了，连喜不敢轻举妄动，他宁愿相信叫自己带初一是为了给他减轻负担以便安排其他工作。当然，也不排除家长点名要他的可能性，因为这毕竟是荣誉，说明自己的成绩，说明他在群众中的地位。他像往年一样，一开始便大张旗鼓地拉开了阵势，主题班会、家长会，迎国庆作文比赛，大红的告示、倡议书一个接一个，比往年更有声有色。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真正的虚张声势，他几乎没有了往年的热情，更没有了往年的底气。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脸色，希望能从各种脸色中分析出新的消息、新的动向。他殷勤地毕恭毕敬地对着赵校长，生怕稍有不慎会砸了他日思夜想的前程。 可是，不到第二周末，连喜就从恶梦中惊醒了。 那是星期三下午的例会。 “教导主任由鹿长明暂时代理。”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开学的例会上，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连喜的头嗡的一声，瞬间乱了套。鹿长明，多少天来，连喜扒拉来扒拉去，把该扒拉的都扒拉了，就是没有扒拉出这鹿长明！鹿长明，师大毕业，比自己晚两年，比自己小四岁，少言寡语，憨愚木讷，思路清晰，可人缘平平，绝对不像能担事出头的人。可现在出任教导主任的不是他连喜，而是自己连往眼里磨都没磨的鹿长明！连喜心是直叹气，脑子嗡嗡地响，他想他犯了一个与众人相同的毛病，那就是以资历论人。可不是嘛，鹿长明，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子辈，年龄小资历浅，可他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忽略了鹿长明是本科生，自己是专科生。 可是工作好坏，能力大小，仅仅能用学历来衡量吗？ 连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恨赵重昌。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滴水不漏，哄得你给他卖死力，却抬出这么一个儿皇帝。他断定赵重昌是看准鹿长明软，好操纵。他恨鹿长明，这个净捡便宜的软蛋浓疱，这个坐享其成的渔夫！可是，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个阴险的家伙用什么样的手段买通了赵重昌，对，没有大手脚大动作，能轮到他鹿长明？赵重昌是那种不吃腥的猫吗？反正不管咋样，鹿长明坐这把交椅，他就是不服气，学校一百多号人，啥时候轮到他鹿长明啦？！ 桂芝从那边瞄了连喜一眼，连喜没有理她，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即使再有意见有想法也不能叫人看出来，想做领导，没有这样的气度还行？！ 鹿长明上去了，要做所谓的就职演说。他脸红扑扑的，憨憨地腼腆地笑着。 “憨头，又一个王主任。”连喜不屑地撇了一下嘴，在心里。 鹿长明在一片掌声中收起了那憨憨的笑，严肃地站在那里。 “笨狗扎个狼狗式。”连喜看见鹿长明就觉得恶心，忍不住用农村人骂人的话狠狠骂了一句。还是在心里。 连喜努力地做出老练成熟的样子，平静沉稳地听着鹿长明的讲话，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心却如刀铰刀割！他哪里有心思听鹿长明讲什么话？他没有兴趣，没有！他怎能忍受这样一个没头没脸的小青年来做自己的上司，对自己吆五喝六。 最后书记宣布了连喜担任工会主席的事。他把连喜的热心、能干说了一堆，希望他能发挥特长，把这项工作做好，可是连喜的心早都不在会场了。 况且，他稀罕什么工会主席？！ 10 是的，工会主席活跃，抛头露面，可那都是些不务正业的事。况且学校的工会主席能当饭吃？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自己给自己加负担？当然，所里的工会主席是专职，可要爬到所里当工会主席，没有背景行吗？那是多大的台阶呀！可教导主任不一样，它是学校的重要位置，它在校长和组长之间，比组长高一级，比校长低一级，上起容易，再上也不能说没有希望，一步一个台阶，稳稳当当。就算不再往上走，那也是稳稳当当，实实在在啊！可是现在坐在那里的不是他连喜而是鹿长明，他仰天长叹，他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委曲，什么叫心灰意冷，什么叫怀才不遇。可恶的赵重昌，阴险的赵重昌，他恨死这个让自己怀了天大希望又让自己饱受折磨的赵重昌。 工会主席的工作，连喜没有拒绝，他懒得拒绝。他现在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和懒散，不要说工会没有开展什么工作，就是原来拟好的作文比赛、主题班会也不再推进，那张已经写好的大红的倡议书懒懒地躺在柜子顶上，那份拟好的主题班会演讲稿，也被胡乱地扔在桌子角上。 他现在和其他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现在和有些人一样，这个办公室出，那个办公室进。 他现在和个别人一样，对闹事感兴趣，对闲话有兴趣。 “今天，校长在会上表扬小刘了，听见没？” “这叫打击一片，抬高一点。”有人说。 “哎，小刘讲课好像长进不大嘛。” “你说你！你听听：‘不管小刘过去咋样，现在可是抓得很紧。’听来了没有？这就叫表扬，这就叫水平。” “‘虽然怀老师学历不高，但工作绝不含糊’，这是表扬还是讽刺？” 不管连喜如何发泄，用何种方式发泄，但那些实实在在的忧愁和痛苦是不可能一挥就去的。他一天天消瘦下去，成天都是阴沉着脸，脾气也大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啊。”桂芝心疼地说。 “能不想吗？”连喜眼睛瞪得老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也许还有机会呢。”桂芝忍着气，劝道。 “有啥机会？你就会说软话！”连喜怒气冲天地吼道。 “这学校又不是赵重昌的，他能把持一辈子？”桂芝气不打一处来，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连喜愣了一下，两个月来，自己忍气吞声，自我摧残，饱受着三座大山的压迫，怎么就没想到推开赵重昌，重见天日？这是一个大胆的思路，桂芝一句无意的话，给了连喜新的启迪。如果能够推开赵重昌，一切就有可能重新开始。 对，推翻赵重昌，重辟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