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弓河的夏天（七）

春風话雨

图片：网络，作者：春風话雨，美篇号：31397521

十一

　　张弓河的尽头便是大鱼公园。大鱼公园的晨雾还未散尽时，青石板路上就落满了细碎的阳光。公园中央那尊三丈高的汉白玉雕塑正泛着温润的光——大鱼的脊背弓成新月状，鳞片上雕刻着细密的水纹，而鱼嘴轻轻衔着一枚少女形状的玉佩，玉坠的流苏在风中摆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极了当年三小姐出嫁时头上的银饰。

在古老的岁月里，东海之滨有一个宁静的小村庄，这里的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虽不富足，却也安乐祥和。村里有个名叫王小二的青年，家境贫寒，每日靠砍柴卖钱维持生计。

一日，王小二像往常一样挑着柴去集市售卖，换得些许银钱后，他路过鱼市，忽见一渔民正高举一条通体银白、眼含悲戚的大鱼叫卖。王小二心中不忍，鬼使神差地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下了这条鱼，随后赶到海边，将它放生。他不知道，这条鱼竟是龙王三女儿。三小姐因不愿遵从龙王安排的婚事，私自逃出龙宫，却不幸被渔民捕获，幸而得王小二相救。

三小姐回到海中后，对王小二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她喜欢上这个诚实而善良的男孩，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嫁给他。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龙王还是查到了三小姐的行踪。暴怒的龙王派得力手下癞头鼋前去，命令它发大水淹没村庄，以此惩罚三小姐，同时抢回她。

三小姐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向王小二道明了一切，并恳求他帮忙。王小二听闻后，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天一亮，他就挨家挨户地告知村民即将到来的灾难，在他的动员下，全村人迅速行动起来，开始修筑海堤。同时，大家按照三小姐的吩咐，找来许多笆斗，装满泥土，以备不时之需。

三天后，海面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癞头鼋带领着虾兵蟹将气势汹汹地袭来。它们如同一群凶猛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新筑的海堤。“轰”的一声巨响，海堤被撞出一个缺口，海水瞬间如猛兽般涌进。千钧一发之际，三小姐手持装满泥土的笆斗，将缺口堵住。

癞头鼋见诡计受阻，恼羞成怒，它指挥虾兵蟹将暂时退去，稍作休整后，又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这一次，它们从北边疯狂撞来，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海堤轰然倒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海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眼看整个村庄就要被淹没。

三小姐望着惊慌失措的村民和岌岌可危的村庄，心中满是悲痛与决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小二，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化作一条巨大无比的鱼，毅然决然地冲进缺口。她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堵住缺口，任凭海水的冲击，纹丝不动。渐渐地，海水不再涌入，村庄保住了，但三小姐却永远地化作了大鱼，只留下鱼尾的一个尖尖露在缺口之上。

洪水退去后，村民们怀着无比崇敬和感激的心情，将三小姐化身大鱼堵缺口的地方命名为“大鱼尖”，并在那里建了公园——大鱼公园。大鱼公园，它不仅是一个地名，更是承载着村民们对三小姐无私奉献精神的敬仰，以及那段惊心动魄、感人至深，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

村民们说，三小姐化作大鱼堵住决口那晚，河水是靛蓝色的，她的红嫁衣在浊浪里飘成一团火焰。如今公园的水系就依着当年的河道走势而建，蜿蜒的水渠里种满了蓝睡莲，每到黄昏，花瓣会染上夕阳的金红，远远望去，就像大鱼的鳞片在水波里忽明忽暗。

如今，大鱼公园早已悄然成为承载爱意的浪漫地标。春日里，樱花树下总有人并肩走过，花瓣落在肩头时，相视一笑的默契比春风更温柔；夏日傍晚，湖畔的长椅映着晚霞，恋人们的低语与水波声交织成歌。不少新人选择在这里定格婚纱照，草坪上的白色纱裙、拱门下紧握的双手，连阳光都仿佛在为他们的誓言镀金。常有男生捧着花束在此告白，当“愿意”的回应混着周围的掌声响起，连路过的风都带着甜意。

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藏着爱情的模样，让平凡的日子有了闪闪发光的注脚。

十二

　　田小宇僵在原地，像被钉死的木桩。海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眼前刺目的画面——父亲正和夏洁老师肩并肩坐着大鱼公园的亭子里，他们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在午后的海滩线上摇出细碎的甜，却把他的世界震得粉碎。一个是他最亲爱的爸爸，一个是他最喜爱的老师，此刻重叠的身影成了淬毒的匕首，扎得他胸腔生疼。

他猛地将自行车掼在沙滩上，金属车架砸在贝壳堆里迸出刺耳的响。冰柜门被震得弹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扯出裹着棒冰的棉被，把箱子里花花绿绿的冰品狠狠掼在滚烫的沙地上。草莓味的雪糕在鞋底碾成红色浆液，巧克力脆皮混着沙砾迸溅到裤腿，他喘着粗气，直到最后一根绿豆冰棍化成一滩绿水，才拖着沾满烂泥的帆布鞋往家走。

暮色渐浓，蝉鸣依旧聒噪。小宇咬着嘴唇，眼眶泛红，拖着残缺的棒冰箱往家走，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沉闷而拖沓。张弓河河面上倒映着半轮血红的夕阳，将少年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家门在身后“砰”地撞出回响，他一头栽倒在竹席上，汗水混着沙粒蹭在枕套上。奶奶颤抖的手抚过他胳膊上的泥痕，爷爷捏着旱烟袋的指节泛白，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当“爸爸和夏老师一起在大鱼公园”的字句从他哽咽的喉咙里挤出来时，母亲陈凤英抓起床头柜上的草帽就往外冲，自行车链条在石板路上甩出急促的哗啦声。

她在海滩的凉亭里只抓到满袖海风，又冲进田进国工作的张弓河中学。当陌生的女老师说出“田主任和夏老师骑车出去了”时，她扶着走廊的水泥柱缓缓滑坐下去。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从供销社到邮电局，从菜市场到大鱼公园，她像枚失去方向的陀螺，直到路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光圈，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

那个总在灶台上哼着小调的女人，此刻眼窝深陷，发间竟添了几缕银白。

十三

　　小宇在半夜醒来，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梳妆台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父亲穿着白衬衫，笑得眼睛眯成缝。他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照片边缘，突然狠狠撕下父亲的半张脸，纸页碎裂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奶奶端来的热水盆冒着热气，他却把沾着泥的脚伸进凉拖鞋，目光扫过衣柜里父亲叠得整齐的白衬衫——那是父亲去镇上开会才舍得穿的衣服，此刻在他眼里像块雪白的抹布。

接下来的两天，小宇像个沉默的影子。他会按时吃饭，却拒绝洗澡，故意把沾着草屑的脚踩在父亲的西装裤上。直到第三天清晨，他推着棒冰箱出门，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没人注意到他口袋里揣着半块融化又冻硬的巧克力——那是夏老师上次奖励他的。

时钟指向下午五点，棒冰箱孤零零地停在长途车站的角落里，箱门虚掩着，一根没卖完的赤豆棒冰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当“大婶投河了”的呼喊穿透暮色时，田进国正躺在学校宿舍的木板床上。夏洁老师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耳膜上：“你儿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打碎他玩具的陌生人。”敲门声骤然炸响，侄子小高的哭腔撞开房门：“大叔！我大婶跳进张弓河了！”

张弓河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簌簌作响，陈凤英被捞上来时，湿透的衬衫紧贴着身体，头发里还缠着水草。田进国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跪在河滩上，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吱的碎裂声。远处传来棒冰车铃铛的余响，像极了那天傍晚他载着夏老师穿过操场时，车铃摇碎的夕阳。

张弓河的风带着股湿漉漉的愁绪。河面浮着几片褪了色的荷叶，像揉皱的旧棉絮，被水流推搡着撞向生满青苔的石岸。两岸的柳树垂着蔫蔫的枝条，叶子蒙着层灰，偶尔有片落进水里，打着旋儿漂远，像谁没说完的叹息。桥洞下积着深绿的水藻，随波晃动时露出半截发白的枯枝，倒像是沉在水底的旧时光。

傍晚时雾气漫上来，把远处的大鱼公园泡得模糊，连虫鸣都透着股黏腻的沉闷，唯有水鸟突然掠过水面的声响，惊起一圈圈皱巴巴的涟漪，又很快被暮色吞得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