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父亲

张艳丽

1、小时候，月亮是长在父亲头顶上的。散场的电影、摇晃的后背、朦胧的月光......每次电影散场我都是趴在父亲的背上，一边看月亮一边打瞌睡，有时候看着看着月亮就醒了，有时候看着看着月亮就睡了。父亲头顶的那轮月亮，有时候是圆圆的，有时候是弯弯的，偶尔消失不见时，那就是遇上了淅淅沥沥的雨天。雨幕中，父亲背着我快步往家跑，雨里都是父亲背着我往家跑的脚步声和我的欢笑声，那时候我的笑声可真是又脆生又响亮，隔着五十年的光阴依旧能够听到。 2、我额头有道疤，浅浅的如同月牙儿。长大后我曾好奇的问过母亲这道疤的来历，母亲说，那是我还不记事的时候，看到回家的父亲跑过去迎接，一不小心摔个狗啃屎磕的，当时鲜血直流，吓得父亲抱起我就往医院跑。爸，这道疤等我喝孟婆汤的时候，我和孟婆求求情，让她帮我留着它，这样儿等咱们再遇到的时候能够让您一眼就认出我。 3、那年，父亲和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我搂着您微微佝偻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耍赖。父亲看着我，忽然握着我的手感慨的说，真没想到我的闺女长大了会是这样的，我说，我是啥样的呀！父亲说，这么明事理、知进退、照顾家，要看小时候都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个啥样子啦！父亲的话让当时的我哭笑不得，一方面为自己小时候的任性乖张而感到万分羞愧，一方面更为时隔30多年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而感到无限欣慰。老爸，您可知您女儿小时候的各种作，都是源自于您的无限包容和爱护吗！您给的爱是我这辈子的底气，一生的倚仗，无论我遇到什么困境，我都会知道我的背后有您在。 4、起风的日子，沙子总会迷了眼睛。闭着眼我仿佛又看到您，捧起我的脸，用手将我的眼皮撑开，然后迅速用舌尖舔去眼里的异物，只轻轻的一下，我的眼睛就好了，每次迷眼我都是一睁眼就能看到您关切的眼神和带着微笑的脸。这次我也是闭着眼，等着，等着，等来的只是我的眼泪倾盆而下，不能自已。5、地震那年，每天睡觉的时候您都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生怕地震的时候错失寻找我手的那几秒钟，果然那天晚饭的时候余震出现了，您迅速抱起我百米冲刺般冲到了家属院外的空旷地儿，您搂着我，手都是抖的，我则抱着你的头，笑着说，爸，再跑一次，再跑一次......父亲，咱们再跑一次，好吗？6、之前很多年，关于春节的记忆，全是父亲忙碌的身影。腊月二十九的中午我会吃到和土一起炒熟再过筛的花生，晚上还会吃到油炸的用小刀一颗一颗划开的蚕豆，以及父亲耗时两三个小时准备的除夕夜那一桌子好吃的，父亲炸的小肉丸的味道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7、结婚时，本来都是高高兴兴的，结果我临出大门的时候，回头冲着父亲喊了一声：“爸”，父亲一下子就用手捂住了脸。8、七八岁的时候，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拿着您给的钱，去路边卖熟食的铁皮棚子里面买半根香肠，然后再飞奔到不远处的合作社用剩下的零钱买两块糖，回家的路上嘴里含着糖手里拿着肠，开心的不要不要的。回到家，您会把香肠切成一片一片的，放些葱丝再搁点儿醋，一杯白酒，您能喝一个小时，您坐在小饭桌的那边，我坐在您对面，每次都是从您小时候遭遇的那场水灾开始讲起，您说，那一年的水真大呀，高粱就只能看到穗儿；您说，小时候真穷呀，穷的自己家连房子都没有，只能一家老小借住在亲戚家的门房；您说，您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高兴的回到家却一声都没吭；您说，十五岁的您为了谋生背着行李独自走在天津的大马路上，却不知道该往哪边去；您说，拿到工资的那一天，您走了50里的土路回了家，家里老狗大老远的就摇着尾巴迎了出来，一天后，又是家里的老狗送您出了村又跟着您去往下一村，轰都轰不回去；您说，您这辈子就开心的就是看到我出生的那一刻，因为母亲怀我的时候腹围超大，在那个没有超声只凭听诊器判断是否双胞胎的年代，我被错认为是双胞胎，在那个年代，双胞胎意味着难上加难、雪上加霜。母亲生完我之后，您一直还在等着另一个孩子的出生，直到医生通知您，没有了就这一个的时候，您抱着我那真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您说，这辈子有我这么一个闺女就足够了。9、那年，您差点儿就走了。因失血性休克导致深度昏迷的您一边嘟囔着：“我就不走，我还没完成任务呢，我闺女还需要我呢”一边被我和医生一起推进了手术室。那个夜晚可真漫长呀，长的我都以为不会再有天亮;那个夜晚可真冷呀，冷得我直哆嗦;那个夜晚我都失忆了，只记得我紧紧的贴着手术室的大门，嘴里不停的各种念叨。爸，那个夜晚我真的吓得要死，我怕我真的会没有爸了。当您终于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瞬间，我一把就抓住了您的手，我把我的头抵在您的手上，泪水长流。父亲，这一次，我也是抓着您的手，我也是把我的头抵在您的手上，可是您再没能给我一丝回应，您就这么去了。10、爸，那天阳光特好，旷野里的风轻轻的吹着，远处的树叶随着风沙沙的响着，一切是那么美好而又恬静。老家的叔叔伯伯们扬起了堆起来的土，一下又一下的倾倒下来......风吹来的时候，迷了我的眼睛，闭着眼我仿佛又看到您，捧起我的脸，用手将我的眼皮撑开，然后迅速用舌尖舔去眼里的异物，只轻轻的一下，我的眼睛就好了，我就这么闭着眼睛仰着头等了好久，直到眼睛的刺痛渐渐蔓延到心脏，我才明白您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11、2025年5月18日上午10时，您去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山高水远此行漫漫，昼短夜长归期渺渺。5月20日午后，您归墟于您出生的地方，安神在您的至亲身旁，所有的所有都是依从您的心意，自此这里就是您的新家。12、三天后，我再次立于您的身侧，礼毕，我依照惯例冲您挥挥手，然后我和您说了那句已经说过好多年的话：“爸，我走了，您好好的，过几天我就来看您”。一个人开车回程的路上，忽然发现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把车停在路边的那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