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烟云——渺渺魏迹·大同（之一）

谢善骁

走进山西，初识大同，给我造成的震撼是群山的巍峨、高原的苍茫和黄土的浑厚；作别平城，离开三晋，让我留下的记忆是山西两大“特产”——遍地的乌金和连年的战火。
得天独厚的三晋之地，地下埋藏着采不完的乌金，而沉淀在那里的历史文化也如同煤层一样丰富而深沉。伴随煤而来的产物是火，形成了晋人的过年习俗“生旺火”；但经年不息地在三晋大地燃烧的则是战火。
三晋之地控御漠南，唇齿幽冀，历来是中原农业文化和北方游牧文化的碰撞交汇之处，黄河流域的汉民族与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冲突融合之地。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地，后来分为晋、赵和魏三国，更成为几方龙争虎斗的地方。当北京逐渐成为全国政治中心后，位于北京外屏的山西，又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保卫京城的重任。
不难理解，地处晋北边陲的大同，当年必然是“胡人”与匈奴南侵的必经之途，既是车辚辚、马萧萧的征途，也是旌旗猎猎、战鼓隆隆的战场。说不清那个年代有多少壮丁被送进血海火场而一去不返，也不知道有几多侥幸逃生的役夫最终成了孤苦零丁的老者，至今人们还仿佛能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呼号：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男丁日显短缺，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花木兰替父从军，出生入死，“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在战史上留下了一段荣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更在史书上记下一曲传奇。而李波小妹从戎透英武，射箭显豪气，“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足以表现了北国女子何等地飒爽英姿，壮志凌云。
　　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自秦以降，多个朝代都在晋北修筑了长城。晋北大同的古长城，分别为秦、汉、北魏、明各朝修筑的长城。北魏长城从466年开始修筑，名为“畿上塞图”。明长城从河北进入山西大同市的天镇、阳高、大同、左云等县和朔州市的右玉、平鲁等县，最后到达偏关老营，这段长城的盛衰代表了明王朝三百年的起落。查看今日山西的外长城，赫然就是与内蒙古的省界，这界线表明了当年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野。如果翻开明代的地图，就可以看到这条筑于大同周边的外长城，居然就是昔日“国界”，一道历史分界线。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帝王们为保护自身的安全，又加建了内长城作为第二道防线。
　　绵延万里的雄伟长城，是历代歌咏不尽的诗题。明人陈颢写的一首《长城》诗中，在赞扬古长城在守卫边防中的作用同时，又为修筑长城的秦王朝未能因此永存而发出慨叹和引以深思：
　　漠漠黄沙万里城，昔人曾此驻秦兵。
　　旌旗影动胡尘没，笳鼓声寒塞月明。
　　马邑荒烟迷故堞，雁门残火照颓营。
　　谁知再世归隆准，长使英雄泪满缨！

长城作为防卫性质的军事建筑，自然和战争结下不解之缘。历史上在沿长城的各边镇要塞，曾发生过一系列中原军队和北方入侵军的大战，最早的著名战事应推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北征，与匈奴冒顿单于的白登（今大同市东北马铺山）之战。汉大军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冬进入山西后，连连取胜，致使刘邦被胜利冲昏头脑，错判形势，盲目北上。当他孤军追敌至平城白登山下时，突然被冒顿单于的40万伏兵团团包围，陷入绝境。最后他采纳谋臣陈平的建议，派密使重贿冒顿夫人阏氏，终使冒顿解围一角，才得以率残部逃生。一场本来可使山河变色历史重写的战争，就这样在双方心照不宣的情况下草草收场。
　　其后出现的战事有汉武帝刘彻对匈奴单于的马邑（今朔县）之谋、北魏与后燕的参合陂（今大同市阳高县西）之战、唐兵部尚书李靖对突厥颉利可汗的定襄（今大同市西北）袭击战、唐末李克用起兵代州（今代县）、北宋云州观察使杨业与辽军统帅钭轸血战陈家峪（今朔县南）、明英宗与瓦刺王也先的大同之战、明代右玉城军民抵抗鞑靼入侵的右玉城保卫战、明末李自成进军大同和总兵姜瓖在大同抗清。
　　烽火雁门，饥寒平城（大同古名），让来到雁北边塞地区、目击戍卒生活的唐朝神童诗人李贺，深感同情和悲怆。诗人在《平城下》一诗中，通过对凄凉孤寂的军营生活的描述，揭示了戍卒心灵上的恐惧，为他们呼出了悲愤而绝望的心声：
　　饥寒平城下，夜夜守明月。别剑无玉花，海风断鬓发。
　　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青帐吹短笛，烟雾湿画龙。
　　日晚在城上，依稀望城下。风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马。
　　借问筑城吏，去关几千里。惟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

　　名城背靠名山，得天独厚；名山孕育名城，相映生辉。

相传四千年前，舜帝巡狩四方，北到恒山，见其山势雄险，遂封山为“北岳”。北岳恒山又名紫岳、恒宗、常山，与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并称为五岳。它西衔雁门关，东跨太行山，南障三晋，北瞰燕幽，被誉为“人天北柱”、“绝塞名山”。

秦始皇执政，朝封天下十二名山，恒山被推为天下第二山。秦始皇曾来恒山巡游，汉武帝也来恒山朝拜，唐朝帝王著文赞颂恒山，宋朝皇帝则对恒山顶礼遥望。李白、贾岛、元好问、徐霞客等历代名士亦先后游览过恒山，并都留下吟咏的诗篇。

大茂维岳古帝孙，太朴未散真巧存。

乾坤自有灵境在，奠位岂合他山尊。

椒原旌旗白日跃，山界楼观苍烟屯。

谁能借我两黄鹄，长袖一拂元都门。

这是金末山西诗人元好问写的一首《登恒山》诗，当时他与李治、张德辉三人在浑源县南的封龙山隐居，被人们称为“龙山三老”。

以“奇、险、雄、美”著称的恒山，主峰海拔2017米，高度为五岳之冠。因此在明人汪承爵的《登恒山》诗中，称恒山为天下之脊，唯我独尊，从山上南眺，群峰都北蹲其下：

云中天下脊，尤见此山尊。

八水皆南汇，群峰尽北蹲。

仙台临日迥，风窟护云屯。

剩有搜奇兴，空怜前路昏。

位于浑源县城南的恒山主峰，分东西两峰，东为天峰岭，西为翠屏山，两峰对峙，断崖绿带，大诗人李白曾于此题书“壮观”二字。两峰之间的金龙峡，峡谷幽深，峭壁侧立，自古以来就是绝塞天险，交通要冲。北魏时，道武帝发兵数万人，在这里劈山凿道，作为进退中原的门户。北宋将领杨业父子曾在此凭险据守，抵抗外族入侵，留下了不少神奇传说。

恒山具有秀丽的自然景色，古传有十八景，而对最具特色的胜景加以浓缩，可归纳为“松”、“云”、“庙”三字。

恒山之“松”，风格别致，形状奇特。其中四株形状奇特的唐代古松，根部悬于石外，紧抓岩石，傲然挺立，气势不凡，别具风格，人称为“四大夫格”。

恒山之“云”，烟云缭绕，变幻无穷。出云洞在后土夫人庙的不远处山腰，晴日明朗，洞口寂静，阴雨来临，洞口便游出缕缕白云，引人遐思。

恒山之“庙”，楼殿浮空，三教共融。恒山自西汉初年起就建有寺庙，现在飞石窟内的主庙，即是始建于北魏，又经过唐、金、元代重修的古建筑。明、清时恒山已经寺庙群居，规模很大，古有“三寺四祠九亭阁，七宫八洞十二庙”之称。可惜的是后来遭到破坏，所剩无多。

在恒山寺庙中，北岳庙堪称首席代表。它稳坐于西峰之上，苍松之间，或隐或露。唐诗人贾岛的《北岳庙》诗，描述了恒岳山庙的“诡怪难测”：

天地有五岳，恒岳居其北，

岩峦叠万重，诡怪浩难测。

　　人来不敢入，祠宇白日黑。

　　有时起霖雨，一洒天地德。

　　神兮安在哉，永康我王国。

然而，恒山庙的真正特色，却表现在杂技演员般地伫立于山巅绝壁的真武庙、纯阳宫、十王殿、会仙府等寺庙，尤其是紧贴在翠屏山壁腰的悬空寺。
　　“金龙峡，岩如削”，上有千仞崖，下有千仞崖，而悬空寺竟用木柱架于绝壁，蔚为奇观，被列为恒山第一景。整个寺庙，似虚而实，似危而安，实中生巧，危里见巧，民谚有“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之说。悬空寺寺壁上嵌有明人郑洛的两首《早过悬空寺》诗，其一写道：
　　石壁何年结梵宫？悬空细路小溪通。
　　山川缭绕苍冥外，殿宇参差碧落中。
　　残月淡烟窥色相，疏风幽籁动禅空。
　　停车欲向山僧问，安的山僧是远公！
　　北岳本是道教名山，然而道中融佛，这座始建于北魏的悬空寺，却又是一座地道的佛教庙宇。在寺的最高层三教殿内，看到的又是另一种奇观：在这里，释迦牟尼、老子、孔子并列高台，共居一殿；佛教、道教、儒家的始祖同堂，共享人间烟火。三教殿一改古风，三教祖师同列一台，耐人寻味。究其原因，大概是与恒山地处溯漠边疆，颇少佛门清规和道观戒律有关。
无独有偶，位于大同市广灵县东南一座壶山上的水神堂，也是佛、道、儒三教合一的庙宇。与融三教于一殿的悬空寺在内涵上有所不同的是，水神堂是将三教融于一庙。水神堂的庙院中央为圣母殿，供奉九江圣母塑像。殿后有各大士庵，供奉文殊、观音、普贤等神像。院东北为文昌阁，供奉梓潼帝君塑像。院西北为老君庙，供奉孔子、老子泥像。更有趣的是，此庙内还供有木工始祖鲁班泥像，从教派体系说似乎有点不伦不类，却正好显示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人民信仰的不拘一格。

“三代京华，两朝重镇”，在大同的头上有好几顶桂冠：历史古都，军事重镇，文化名城，现代“煤都”，“中国雕塑之都”。 桂冠中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历史古都。正是大同的悠久历史，才衍生了军事、文化和经济诸方面丰富多彩的产品。
大同的历史可以远溯到夏、商之际，据记载当时即有居民在此定居。春秋初期，大同为北方少数民族楼烦占据。约于公元前3世纪战国七雄争霸期间，三晋之一的赵国逐渐在此兴起。赵武灵王这位年少英武的国君，以铁腕推行“胡服骑射”政策，对赵国军队大力进行改革，进而“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此时属雁门郡的大同，已成为赵国的“边陲要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全国设置36郡，大同时属雁门郡。西汉初，大同称平城县，隶属于雁门郡。东汉献帝建安未年，平城县被废。三国曹魏时复置，属冀州新兴郡。
　　自赵至汉，北方的匈奴始终是中原历朝的心腹大患，在抗击匈奴南侵的前沿阵地大同，叠印着历代名将的足迹。其中就有曾奉赵孝成王之命戍守“雁云代三郡”的大将李牧，他曾大破匈奴10余万骑，使其10多年内不敢觊觎中原。站在李牧祠前，明代爱国将领苏祐深情地怀念这位古代名将，在《李牧祠下眺望作》诗中，倾吐了一腔忧国忧民之心：
　　泉源冰窦入春分，鸟语花香迟客闻。
　　戍鼓寒沉龙塞月，夕烽晴照雪山云。
　　年来近野多戎垒，时过回阳几雁群。
　　险绝颇怜今昔地，莫教空说李将军。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遣大将蒙恬率30万大军北击匈奴，“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过秦论》）。蒙恬连接和修筑旧长城，并在长城沿线修驰道，构筑了北方漫长的防御线，大同地区是这条防线上的守备重点之一。其后十余年中，匈奴不敢南犯。

汉高祖刘邦即位之初，匈奴族出现了第一位雄才大略的军事统帅，一个以鸣镝弑父夺位的血腥男子冒顿成为匈奴单于。深知受到北方狼的严重威胁，本想先下手为强一记猛拳打败敌手的高祖，却不幸在“白登之围”中落败，无奈只好对匈奴实行“和亲政策”，以保边境安宁。到武帝时，汉朝已成了国力兴盛、兵强马壮的大国，大将李广、卫青、霍去病先后率兵从雁云代三郡出发，北击匈奴，发动了三次决定性大战役。其时平城虽不是主要战场，却一直是屯兵和进击的集结地区之一。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率18万骑兵亲征匈奴，经雁门关，出平城，北登单于台（今内蒙呼和浩特西），终于迫使匈奴降附，大获全胜。
　　匈奴统治集团在汉朝宣帝年间发生内讧，呼韩邪单于表示愿与汉结秦晋之好，遂有王昭君于公元前33年远嫁匈奴、“昭君出塞”的佳话，谱写了中华民族和睦史上灿烂一页。传说当昭君北行途经大同时，曾在东胜店（今大同大西街46号院）小住数天。她每日都怀抱琵琶弹奏抒怀，解忧自慰，东胜店后来也因此改名为“琵琶老店”。
　　清诗人张五典在《大同怀古》一诗中，高度赞扬汉武帝出塞亲征的壮举，咏颂了汉代在抵御匈奴的斗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他们之中有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而历尽艰险的苏武、曾任云中太守指挥抗战使匈奴不敢进犯的魏尚、以及出塞未归并在内蒙古留下青冢（昭君墓）的王昭君：
　　势抱重关控极边，汉家亭障旧相连。
　　中郎使节苏卿老，太守声施魏尚贤。
　　秋到白登山已没，春深青冢草生烟。
　　何人识得铜牌鹿，应记元封出塞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