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二十三

岩青草

百步洪

王定国访余于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已为陈迹，喟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一以寄定国，且示颜长道、舒尧文，邀同赋云。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

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

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

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

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觉来仰俯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窝。

但应此心无所往，造物虽驶如吾何！

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

　　这首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冬，苏轼在徐州任上。

百步洪，即徐州三洪之一的徐州洪。徐州多山，泗水在徐州古城东北与西来的汴水相会后，受两侧山地所限，暴涨的水流奔走在河道陡窄流急之处，滩石湍激，惊涛拍岸，樯倾楫摧，险象环生，故而称之为“洪”。徐州洪因距徐州市近而得名，位于现在徐州市区故黄河和平桥至显红岛一带，长约百步。苏轼知徐州时与其弟苏辙分别有咏歌百步洪的多首诗词传世，故后人多以百步洪名之。

　　先让我们走进这首诗的序言。王定国，苏轼好友，名巩，大名莘县，今山东莘县人，工于诗，两人交谊甚厚。王定国诗作颇丰，东坡曾赞为“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乌台诗案时王巩受到株连，被谪宾州（今广西宾阳）间，一子死于贬所，一子死于家中，自己亦病几死，为此，苏轼常怀歉疚之意，此是后话。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记载了这次被东坡称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的欢游，他写到：“他（王巩）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一齐来到徐州。”由此可知，序言中的盼、英、卿三子即王定国的此三位爱妾。

颜长道，即颜复，是颜回48世孙。他们畅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尽情快乐，苏轼却因公事而未曾参加，当晚月明之时他身披羽氅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叹喟，“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林语堂则赞他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份欢乐深铭于东坡记忆。序言接着写道，王定国离开徐州一个多月后，东坡“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参寥子(1043-1106)，即北宋诗僧道潜，本姓何，字参寥，赐号妙总大师，於潜(今属浙江杭州市临安区)浮村人，自幼出家，与苏轼诸人交好，苏轼谪居黄州时，他曾专程前去探望。

序言中的“追怀曩游”，“曩（nang）”，以往、从前之意。“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一以寄定国”，这首《百步洪》即是赠参寥的一首。舒尧文，即舒焕，字尧文，神宗熙宁十年（一○七七）苏轼知徐州时为徐州教授，后有《和苏子瞻观百步洪原韵》诗传世。

　　这是苏轼名作之一。十二联诗作可分为两部分，前五联东坡尽展淋漓恣肆之笔，生动、丰富、活泼喻物之才，着力描绘泗水之急，百步洪之险。

细读之，诗的前两联“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却是从岸边、从远处看到舟过百步洪的景象，这应是当时苏轼在黄楼上看王定国们漂浮作乐的记忆与印象。泗水入百步洪，陡然产生的落差生发出翻腾的波浪。一叶轻舟顺水漂浮，疾如梭走机抒，乘势南下，惊心动魄，以致常年行走水上的船工亦发出惊叹、惊呼之声，水边的野鸭惊叫扑翅纷起。远远看去，乱石滩中，水流如线，船与岩石、陡岸争夺着水路，辗转碰撞而行。

这样的描写已使人惊魂迭起，对百步洪顿生敬畏，然东坡的下两联更见精彩，“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这里连用七个比喻再写这轻舟过百步洪的险急。第一句以鹰隼捕兔为比，动如脱兔、鹰撮霆击，一曰迅捷，二写凶猛，此句一式二比。

第二句以骏马注坡为比，宋时军中把骑马从坡上急驰而下称作注坡，此句尽写百步洪水如倾注的气势。

第三、四句又有四比，“断弦离柱”，柱是乐器上调弦用的木把，旋转过狠，紧张过度的弦，瞬那间断开，脱离弦柱崩出。“箭脱手”，箭从势成满月的弓弦上脱手飞出，这两比描画出百步洪水势迅疾，突兀，令人猝不及防。“飞电过隙”，此景众人皆熟知，飞逝的闪电裂开黑沉沉的天空，瞬间弥合。“珠翻荷”，水的下泻如同有人猛然掀翻荷叶，叶面上集聚的水珠急遽翻落。七种比喻接连运用，笔墨跃动、错综利落、新颖活泼、奇逸恢弘，百步洪波流冲激、一泻千里之势，轻舟凛然飞度之疾，尽然道出，写得是景，读来却溢满英雄豪迈之气。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这一联方是轻舟乘客苏轼的切身感受，仿佛周边群山旋转，疾风掠耳，低头看去，激湍腾沫，百漩千涡随流下泄，令人心动神驰。

　　诗的第二部分，以“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做转折。东坡借此联，将对百步洪的描绘、亲历的体验转化为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的思考。

这难得的历险之乐，与人生的波澜广阔、跌宕起伏相比，直如没有见过大海满足于一泓秋水时水伯的快乐，是那样的短暂、渺小、微不足道。

东坡进一步以泗水比人生：“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 《论语》中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东坡化用此句。乘化，顺遂自然，生命也如泗水日夜奔腾，顺遂自然的规律迅捷逝去。“坐觉一念”，“念”在佛教中是个具体的时间单位，有人推算，所谓的一念，相当于现在计时单位约为零点零一八秒。新罗是朝鲜半岛历史上的国家之一，“逾新罗”典出《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三，有僧问从盛禅师：“如何是觌面事？”禅师说：“新罗国去也。”意谓一念之间已去了新罗国。东坡引用此典写人的意念产生、转化的迅疾，坐而未移，然思维已荡荡然去远矣，正好比百步洪的急速。

　　神宗的元丰元年,朝廷上新旧党争正烈,王安石已于熙宁九年被第二次罢相，新党内部的相互倾轧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政治动荡中，各色人等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纷纷登场，钻营取巧，不择手段，这首诗里东坡写下的“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正是这样的政治背景。

“荆棘埋铜驼”典出《晋书.索靖传》，索靖(239年-303年)，字幼安。敦煌郡龙勒县(今甘肃敦煌)人。西晋将领、著名书法家，敦煌五龙（晋代敦煌人索靖﹑泛衷﹑张甝﹑索紾﹑索永的合称。因其俱有逸群之才，故称）之一。

西晋建立不久，官僚争相夸富、政治腐败，索靖认真分析社会现象，预见到天下行将大乱，晋朝将走向衰亡，时常为自己无力改变而郁闷不已。一天，他指着洛阳宫门外设置的铜驼，叹息道:"我会看到你们卧伏在荆棘中?"公元291年(太康十二年)，索靖的预言应验。西晋发生了"八王之乱"，朝廷分裂，争战不休，持续时间长达16年，都城洛阳遭到严重破坏。后人因此以"铜驼荆棘"指山河残破、世族败落或人事衰颓。东坡以此联感叹朝政，当权的人们只知争权夺利，醉生梦死，全然不知隐含的亡国、内乱之祸或许会如这迅疾泗水，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到来。

虽远离朝廷，但东坡时刻忧虑的依然是国家的安危，此景此情也深深地感染到读者，在百步洪的激荡豪迈中，融入深沉、忧虑、悲凉。

　　“觉来仰俯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觉来，从念想中转来。俯仰，低头与抬头之间，形容时间的短暂，失千劫，“劫”，即劫波，佛教计时单位，表示极长的时间。千劫更是指时间之无边无际。

这是一句倒装，意即人类的历史经历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回想起来，却似乎只在仰俯之间。回过神来，回头再去看身边的泗水，它的激荡波涛、曲折险峻与历史的洪涛波折相比只如一条静静的逶迤从容缓缓前行的小溪。此句亦与“何异水伯夸秋河”相照应。

下一联，“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窝。” 古往今来,多少乘船人从百步洪经过,百步洪的苍石、如蜂窝般的篙眼见证着历史，印证着作者方才的思索，人类的发展就是一条奔腾不息、变化多端的长河。

“但应此心无所往，造物虽驶如吾何！”这一联揉入了佛家理念，“无所住”出自《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语，意谓不论处于何境，此心皆能无所执着，而顺遂自然。佛教认为，心若有所执着，犹如生根不动，则无法有效掌握一切。故不论于何处，心都不可存有丝毫执着，才能随时任运自在，而如实体悟真理。东坡引用于此正应佛理此意，若能做到此心无执着、通脱旷达，那么人生的短暂、自然界运行得再快，也可无感叹无妨碍了。

结尾以：“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总束全文，悠然而止。当散即散，点到为止，一切都看各人的造化与领悟，即所谓的“悟”性，也是佛法一以贯之的理念，所以东坡幽默地说，各人都该离船上马各自转向归途了，再多说多辩，有违佛理，参寥禅师也是不会同意而呵责于人的。

　　这首诗有着丰富的内容。诗的上半，以连用七种形象作比成为此诗最突出的艺术特色，而深受历代评家的赞誉。清代学者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认为“形容水流迅疾，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纪昀评曰：“一句两比，尤为创格。” 这也是苏轼运用“博喻”这种修辞方法描写山水自然的名句，堪称诗史奇观。

诗的下半部分，则飘逸超脱，大开大合，将由百步洪而引发的关于人生之短暂、意念的迅捷；社会之动荡、出人意料的变化之快速；历史之跌宕悠远、佛理的笃定通脱融入其中，深邃、通达，引人感慨思索，一百六十八个字，包含了如此丰富的内容，行气如虹，行神如空，非高手难以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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