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事》

雨语

　　故乡的夏天，是云彩排演大戏的时节。群山如黛，溪流似练，红荷在碧波里探出焰火般的头颅——但唯有天上那游移不定的云，才是天地间最灵动的魂魄。乡人称此地为“彩云之南”，实在贴切得入骨；我躺在窗前的旧沙发上，仰看云影浮游，竟恍然被那柔软的白引回了童年深处。

童年记忆的中央，卧着一座苍老的石拱桥，名唤籁龙桥。菜源河自南向北奔来，马槽河由北向东流去，两水于此交吻，冲积出一片阔朗的河滩。水退之后，沙滩便露出嶙峋的筋骨，铁线草从沙粒的缝隙里探出钢蓝的经脉，在夕照下闪烁细碎的光。黄昏时分，我和哥哥姐姐们常挟一卷父亲废弃的《人民日报》，趁夕阳熔金未冷，将报纸铺展在沙草之间，而后一个个仰卧其上，举目向天。

　　云朵浮游于穹顶，变幻无端。我那时年幼，眼中所见皆是生灵：“快看！那朵是小兔子，耳朵竖得尖尖的！”“不，那是小马鹿，瞧它犄角多神气！”云团舒卷，又成了敦煌壁画里飞天的裙裾，抑或是一条鳞爪张扬的飞龙。我口中不停地指认着，恍然以为天上搬演着万花筒般的奇景，而云朵便是粉墨登场的伶人。哥哥姐姐们却极静默，只静静躺着，唯有我的声音在河滩上跳跃，像一粒粒投进深潭的石子。

“喏，那像不像铜锤将狄雷？就是评书里那个！”我兴奋地指着一朵敦实的云。

哥哥的同学，绰号“花野猫”的那位，终于不耐道：“吵嚷什么？云就是云，哪有这许多故事！”

话音未落，哥哥的声音已沉沉响起：“闭嘴！让她想她的，碍着你什么了？”花野猫悻悻然扭过头去，不再言语。哥哥的呵斥像一道界碑，隔开了成人与孩童的疆域——在那一边，他们固守着沉默的秩序；在这一边，我却被允许在想象的国度里纵马驰骋。

　　河滩是看云最好的戏台。远处黛色的山峦是天然的屏障，将凡俗的尘嚣挡在外面。河水在脚边低语，铁线草的清冽气息浮游于鼻端。云影掠过水面，河水便成了另一重流动的天空，游鱼在云朵的倒影里穿梭，仿佛在苍穹深处翱翔。偶尔一两只水鸟惊起，翅膀拍碎了水中的云影，而天上的云却依旧从容，缓缓流过，不动声色地修复着破碎的镜像。水与天，云与影，在籁龙桥下完成了亘古的唱和。

夕阳沉落时分，云彩最是辉煌。西天仿佛打翻了赤金与紫靛的染缸，云被镀上金边，又浸透了胭脂，最后熔成一片灼灼的赤焰，把整片河滩笼罩在一种庄重的暖红里。报纸上的铅字在这神圣的光辉里显得渺小而黯淡，倒是我们小小的身躯，被霞光描摹出毛茸茸的金边。世界静极了，连河水也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天地间隆重的谢幕。我屏息凝望，心被那壮阔的色彩填满、鼓胀，一种无声的轰鸣在胸腔里回荡。这辉煌太过盛大，几乎令人不敢长久逼视，唯恐目光会灼伤了它。

　　成年后重回故乡，籁龙桥已不复存在，河滩起高楼。城市的触角延伸至此，远处楼宇的轮廓割裂了曾经完整的天际线。我独自一人，仍寻了片尚有铁线草的地方坐下，仰首望天。

云依旧游走，姿态万千。我努力想从中辨认出小兔、飞龙或敦煌的飞天，可那些鲜活的形象仿佛被岁月风化，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云朵只是云朵，是水汽精妙的凝结，是风塑造的洁白雕塑。童年时那喷薄的、指认万物的冲动，已沉潜为心底一声悠长的喟叹。

　　凝望久了，某种更深的意味却从云影的流变中渗出来。它们聚散无常，舒卷随心，无羁无绊地浮游于永恒的青空之下。那浩渺的洁白深处，藏着一种无言的自由与从容。它们不执着于成为兔、成为龙、成为人眼中的任何形象，它们只是存在，是天空本身自在的呼吸。这无言的流淌，本身便是大自在的宣言。

此刻方知，当年哥哥姐姐们的静默，或许并非无动于衷。他们躺卧于河滩之上，身体紧贴着大地，心魂却早已交付于流云。那静默，是灵魂在云水之间忘我的游弋，是生命对苍穹最深的谛听与融入。彼时我的喧嚷，不过是初涉此境时的惊奇呼告；而他们，已在静默中抵达了与浮云共游的深处。

　　云在青天影在河。人世的喧嚷与沧桑，终将如桥下的流水般逝去。唯有那天上的行云，阅尽了人间无数个夏天，依旧带着亘古的洁白与从容，在无垠的碧落中，写着自在的诗行。它不因人的指认而改变形态，不因时光的淘洗而黯淡颜色，它只是存在着，以最空灵的姿态，印证着天空的辽阔与自由本身。

浮云聚散本无心，倒映长河自在身。人世几回喧噪后，青天留白证鸿蒙。

童年的指认，终究是稚子对世界最初的深情命名；而成年的静观，则是在岁月河床上，终于听懂了天空那宏大而沉默的教诲——云的自在，原来是我们灵魂深处未曾磨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