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上庄

白衣侯

　　绩溪上庄，是我第五次徽州古村镇游的主要目的地。

上庄位于绩溪县西部，境内生态优美，自古以来文风昌盛，是徽文化的主要发祥地之一，为安徽省级历史文化保护区。

　　从高铁绩溪北站出来，乘出租车转过几道山湾，便见常溪河的一湾溪水，曲曲折折地流着。溪水极清，映着青山，也映着白墙黛瓦的房屋。这里便是上庄了，一个隐在绩溪山坳里的千年古村落。

　　村口的杨林水口，是上庄八景之首，也是徽州三大水口之一，汇聚了皖南山水的灵气。这里有一座杨林亭，还有一座一半老、一半新的杨林桥。

杨林桥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后毁于水患，屡毁屡建。照片中桥的左面是保存下来的老平桥，右面是九十年代修建的双曲拱桥，一平一拱，一老一新，堪称一绝。

　　走进“杨林十里”的牌坊，便进入上庄了。常溪河流过拦水坝，至杨林桥缓缓出村。河边两棵两百岁高龄的枫杨却是青春常驻，浓荫蔽日，让刚进村的游客神清气爽。

从这里走出了大名家胡适、胡开文（胡天注）；还有“湖畔诗人”汪静之、医学教育家汪惕予、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茶叶巨贾汪裕泰和程裕新等众多历史名人。

　　村口有一座百年名校：绩溪县上庄毓英学校。

　　进村不多远，便是胡适广场。广场上，胡适的塑像在阳光下和蔼地看着我，毫不因为他是一位大博士我是一个小市民而盛气凌人看不起我（和蔼，是胡博士生活中一以贯之的本来面目）。

　　胡适广场后面，就是胡开文纪念馆（即胡天注故居）。不好意思啊胡大博士，咱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先去瞻仰胡天注了，没有丝毫对您的不敬。

　　

其实，孤陋寡闻的我也是刚知道，胡开文只是胡天注先生所创的墨业名字而不是人名。现在，胡天注的后裔在故居里开设了胡开文纪念馆，让我们这些当年好歹也拿过几天毛笔、蘸过用胡开文徽墨磨成的墨汁临过几天《颜勤礼碑》的人，到这里瞻仰一下胡开文墨业创始人的故居，参观一下他辉煌的制墨事业，当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徽墨制作技艺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最著名的当属获得1915年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的胡开文“地球墨”了。近代中国的大国工匠，胡天注应该毫无愧色的位居前列。

　　胡开文纪念馆不远处，有一幢中西合璧的建筑：红门楼，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上庄古建筑群的重要成员。

红门楼原是胡天注八房五世孙胡祥钧的旧居。胡祥钧在沪创办胡开文分厂，其子为当时的建筑设计师。回乡后，他们将老屋改建，采用钢筋水泥等材料，打造出了具有西洋风格的门庭和会客室，成为绩溪引进西洋建筑风格的第一家，之所以被称为“红门楼”，主要是因为其大门采用西洋式设计，用红砖白墙装点，门楼用红陶砖按嘉禾瑞草图案砌成，正屋右侧洋式平台会客室的墙面也涂有红色涂料，因此被当地人形象地称为“红门楼”。它见证了徽商的发展以及中西方文化交流融合的历史过程，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

　　沿着红灯笼指引的方向，便来到了胡适的故居。

　　胡适故居藏于小巷深处，由胡适的父亲胡传（胡铁花）建于光绪初年，粉墙黛瓦，为两进一楼通转式结构，是典型的徽派建筑。

　　胡适故居的第一厅，是胡适父母简介，以及胡适在这里十一年的生活记录。第二厅是胡适的生活场所和他的婚房；第三厅是胡适的塑像，还有他的一些社会交往照片，以及胡适的一些手稿和著作。故居对面一间房子里，展示了胡适获得的三十六个博士头衔的具体名称，还有胡适的母亲冯顺弟写给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的一封信和胡适的亲笔翻译稿。

　　这是胡适当年的卧室，也是他的婚房，婚床叫“月宫床”，朱漆描金，雕刻精美。

我想象着那个少年，在这间屋子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读着书，做着远行的梦。后来他果然走了，漂洋过海，成了“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而这屋子里面的东西却永远留在了这里，成了他少年时代的见证。

　　院子里也有一尊胡适的雕像。

　　胡适的母亲冯顺弟写给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的信件，也许不是她亲笔写的，出身贫寒的她性格仁慈温和（这性格也传承给了胡适），对胡适的教育极为重视，年仅二十三岁就守寡的她，独自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在家庭经济拮据的情况下，省吃俭用甚至变卖首饰、借钱，确保胡适能接受最优质的教育，所以胡适在《我的母亲》一文中，称他的慈母为“恩师”、“严师”，是他人生的最重要的老师。

　　另外，白话一下胡适获得的三十六个博士头衔。我仔细看了看他获得这些头衔的时间，发觉大多数都是他在1938年至1942年担任驻美大使期间获得的，大部分是法学和文学博士。我想，这应该是美国人锦上添花送给胡大使的荣誉博士称号，胡适只有一个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是通过正常学习和研究获得的——当然啦，荣誉博士也是极大的荣誉，但是，如果因为他有这么多的博士头衔，而认为他的学术有多么顶天，那是一种捧杀。胡适学术上有成就，但与同时代的陈寅恪、钱穆等人比，窃以为还有不少差距，还不是顶级的；一部《中国哲学史》也只写了上部。最重要的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和白话文的倡导者，胡适的历史功勋是其他大学者无法望其项背的。

　　没读过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听读过此书的友人说这部书也不见得有多么精彩。我倒是很喜欢胡博士的几首清新的小诗，如《希望》。根据此诗改编的那首“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流行歌曲红极大江南北；最喜欢的，是《梦与诗》中的“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有一段时期，这几句诗曾让我想起来就会潸然泪下。

　　写到这里，再白话几句胡适的为人和他的婚姻。

除了众所周知的历史因素，还有较长一个时期的运动，对胡适的评价大多是政Z上的，这里不论。就说他的为人，除了待人和善，胡适的幽默风趣也是其一大特色。比如他提出的“新三从四德”，让人捧腹之余，通过他的婚姻，为他的事母至孝而感动感慨不已。

胡适的婚姻是母亲做主的，尽管胡大博士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想到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供他读书，他接受了母亲的安排。作为一个著名学者和“大官”，他的一生也不是没有一点绯闻。他惧内，这是实情，因为他没什么文化的妻子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敢以儿子的生命威胁他。但以我看，惧内，其实是他对母亲的感恩、报恩和孝心——只因为，这个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小脚太太江冬秀是母亲给他找的！这就是他“惧内”的最主要原因。所以，我崇敬、佩服的不仅是有着三十六个博士头衔的胡适，主要是他至诚至孝的人品。

　　相对于胡适故居的亮眼故事，我倒是更欣赏有关胡寿基宅的诚信传说。

胡寿基宅，在上庄的导游图上是找不到的。据村民说，这个宅子虽然是民国建筑，但非常精美，是绩溪县保存得较为完整、建筑技艺水平极高的古民宅，对于研究徽派建筑的风格、技艺以及民国时期的社会生活、文化习俗等方面均有重要价值，而宅子所传承的关于诚信的故事尤为感人，喜欢老宅子的人，不去很可惜。于是，走出胡适故居，接下来就是寻找这个胡寿基宅。在大街小巷寻寻觅觅，转了好几个圈，问了不少村民，都说不知道。希望破灭时，遇到这位从这个“杂货铺”走出来的老人，一问才知道，我三过此门而不入的杂货店，里面正是胡寿基宅，正应了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人给我介绍了宅子的前世今生和动人故事。胡寿基的父亲和人合伙做生意，意外去世后，合伙人在没有任何合同、契约的情况下，全额返还了胡父所有资金和利润。胡母用这笔资金建造了这个宅子。建筑承包商拿了款项，不料战争爆发，物价飞涨，原先的款项已经完全造不起宅子了，但承包商经过十年打拼，用他赚的钱垫补了资金的不足，建造了这幢精美绝伦的住宅。

　　胡寿基宅做工考究，装修协调，槁扇、矮窗、撑拱、雀替件件完美。该宅主楼前是庭院，庭院两侧建有偏房，主楼的东西两向有小楼各一座，这些单体建筑紧紧相依，组合成一个小小的建筑群，显得古朴、精致。胡寿基宅和胡适故居等上庄其他几个古建筑一起，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每一块文字雕刻，都是一则历史故事。有关于张良的、唐玄宗的，还有周成王桐叶封弟的等等。好在这些故事我都知道，老人的介绍和我能够互动，欣赏起来毫无陌生之感。

　　解放后，因主人胡寿基在外工作，宅子无偿租给村民居住。三十多年前，村民陆续搬离，胡寿基的后人委托老人居住守护，老人信守承诺，“看家护院”一住就是三十多年。如果没有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精心守护，宅子里的这些建筑艺术杰作恐怕早就会和其他无人值守的老宅一样，逐渐衰败消失。我一再在很多文章中引用苏州古建筑保护中的一句名言：使用就是最好的保护。正因为老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守护，这幢精美的老宅子才能完好地保存至今。

向老人家致敬！

　　门外阳光外泄，宅内精光内敛。

门外灿烂的杜鹃花和门内老人沧桑的脸庞构成了一幅最美的古宅风景画。

　　从胡寿基宅的故事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徽州人的艰苦卓绝、诚信和契约精神，这是蕴含在灿烂的徽派建筑之中更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我痴迷徽州的重要原因之一。

　　下面照片是胡适父亲胡铁花的宅子。从胡适故居绕道过来好像有点远，其实，它就在胡适故居的后面，据说已经划入胡适故居范畴；而找了大半天的胡寿基宅，其实与胡铁花宅大概也只是一墙之隔。

　　上庄古建筑群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村子里到处都是徽派古建筑，就在这条“适之路”两旁及弄堂里，但凡住人的，都保存较好；而不少无人居住的，则是逐年毁败了。

　　这位老人家看到我拍摄她，没有一点反感或拘谨，而是举手优雅地捋了一下头发，慈祥地看着我。这种优雅和慈祥，源自骨子里的良好素养，是当今颇为缺失的大家闺秀风范。

　　始创于清光绪末年的乾源泰茶庄，曾与享誉世界的全国最大茶庄、在上海曾有四、五家店铺的汪裕泰茶庄齐名，在上海四川北路也有店铺。

　　穿行在上庄的巷子里，发现村里有一棵古罗汉松。罗汉松生长很慢，这么大的一棵罗汉松，标牌上虽没有写明树龄，但我估计起码有两百年以上。

　　在孜孜不倦寻找胡寿基宅时，我无意间走到了村外，发现了村西常溪河边的这座环秀桥。

　　据介绍，环秀桥始建于明代，清道光十七年被洪水冲毁，光绪十九年重修，光绪二十三年竣工，为四墩三孔石拱桥，桥长三十米，宽六米，高八米，是余川村的水口桥，桥体雄伟壮观，桥上布满了藤蔓（好像是薜荔），缕缕藤蔓从桥身垂下，就像一位百岁老翁的缕缕胡须，煞是好看。一般的游客不会走到余川村，所以也不会发现这座古朴的老桥——我想，这也算是对我一片痴心寻古宅的回报吧？

　　上庄被青山环抱、绿水围绕。我不懂风水，但是，面对这样景色绝佳的千年古村，我迷醉了。都说人杰地灵，我却说是地灵人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胡适、胡天注这样名闻世界的人杰，你说上庄的风水好不好？

很幸运的是，上庄最重要的三个老宅：胡天注故居、胡适故居和胡寿基宅都瞻仰过了，而不是像其他古村落的著名老宅那样大多大门紧闭。

此行不虚。

　　夕阳西斜时，我离开了上庄。此时，整个村子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雾气混在一处。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屋，那些雕花的门楣，那些制墨的匠人，还有那个曾经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都渐渐模糊在暮色里。

　　文章写完，想给它起一个能契合上庄高大上形象的标题，然而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泡上一壶从尚村买来的新茶，突然想起胡适先生的一件轶事。

二十年代，胡适在讲课时引用孔子、孟子、孙中山的话，在黑板上写：“孔说”、“孟说”、“孙说”；最后，他发表自己意见时，写的是“胡说”，引得哄堂大笑。那白衣侯就斗胆傍一下名人，东施效颦一下吧，标题就叫：

白话上庄。

　　墨会干涸，字会褪色，连记忆也会渐渐淡去。只有那常溪河水，依旧曲曲折折地流着，不问世事变迁。

这就是上庄，一个曾经随着胡适的“当红”而著名、后又随着胡适的“名落”而式微、目前又随着胡适的“复出”而热闹一时的千年古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