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小说】神秘主宾

朗月清风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胡清风正沉浸在一堆鸟类的光影世界里，指尖在键盘上敲打着观鸟笔记。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他皱了皱眉，以为是推销，未予理会。过了片刻，铃声再次固执地回荡。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老秦局长”四个字赫然在目。清风心头一跳，立刻接通，声音带着由衷尊敬的粤式问候：“老秦局长，早晨！”

电话那头传来老秦爽朗的笑声，夹杂着一点粤西味白话：“清风啊，我今天到广州了！晚上八点，羊城珠江大酒店，约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影友小聚，你一定得来捧场啊！”老秦局长，这位从粤西某市国税局退休的老领导，身上叠加着多重身份：对越反击战的战斗英雄，转业后在税务系统深耕直至局长的实干家，粤西某市摄影协会前主席。老秦局长是退休后痴迷拍鸟的发烧友，他是在一个拍鸟微信群里读到胡清风那些灵气逼人、见解独到的拍鸟文章后，主动加了微信。胡清风自幼敬仰那些保家卫国的军人，对这位传奇前辈自然充满敬意，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跨越年龄鸿沟的忘年交。

“一定到，老秦局长！”胡清风欣然应允，心底泛起一丝期待。摄影圈的聚会，总能结识些新朋友，交流些新想法，这正是他喜欢的纯粹氛围。他脑海中勾勒的画面，是推杯换盏间谈论着镜头焦段、光影技巧，分享着野外蹲守的趣事。

晚上七点五十分，胡清风准时踏入珠江大酒店。按照老秦局长发来的信息，他找到了那个位于高层的大包间。推门而入，宽敞明亮的空间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有些晃眼。他一眼就看到了主位旁的老秦局长，正和身边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谈笑风生。老秦局长看到他，立刻招手，声音洪亮地介绍：“来来来，清风！这位可是我们省里赫赫有名的梁大师！他名下的建筑工程公司，你肯定在城里那些气派的大厦工地上见过招牌吧？梁大师去年可是远征南极，拍回了震撼人心的野生动物大片！”

“久仰梁大师盛名！”胡清风连忙上前握手，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快速检索着记忆——市区某座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工地围挡上，似乎确实悬挂着“梁氏建筑工程”的巨大标识。他环顾四周，老秦又热情介绍了其他几位“摄影圈的朋友”，名字和面孔匆匆掠过，清风努力记住，但隐隐感觉这氛围与他预想的“影友小聚”有些微妙的差异。

寒暄刚落座，包间一侧的投影幕布便亮了起来。胡清风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里面存着他精心挑选的几张近期得意之作。然而，屏幕上展示的，赫然是壮丽的冰川、憨态可掬的企鹅、威猛的象海豹——全是梁大师的南极作品。一幅接一幅，伴随着助理专业而略带激昂的旁白解说。清风心下一沉，敏锐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对梁大师作品心照不宣的赞美气息。他迅速调整策略，将U盘悄悄塞回口袋深处，脸上浮起谦逊的笑容，对梁大师和老秦局长说：“今天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我是专程来向梁大师取经的。”众人自然纷纷附和，对南极的壮美景象赞不绝口。胡清风冷眼旁观，每位嘉宾都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共同确认了今晚唯一的主角光环，稳稳地罩在梁大师头上。而老秦，更像是那位搭建舞台、力捧主角的导演。

作品展示结束，梁大师志得意满地站起身，简短分享了南极拍摄的“艰辛”与“奇遇”——重点强调了行程的昂贵与不易。掌声落下，众人移步餐桌。这时，清风注意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主位一直空着。他不动声色，习惯性地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末座坐下。席间众人似乎也默认了主位的空缺，各自落座。

酒水刚布好，梁大师却并未招呼大家举杯。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语气瞬间变得异常恭敬：“徐总，您到了吗？……好好好，我们都在等您！” 短短几分钟，包间的门被再次推开。一个身着考究休闲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步履沉稳，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淡然。

“哎呀，欢迎徐总大驾光临！”梁大师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热情地握住来人的手，亲自引至那个一直空着的主位。“徐总，给您介绍一下，在座的都是我们本市摄影界的名家大师，艺术造诣深厚！”随着梁大师的介绍，整个包间的气氛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某个开关。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徐总身上，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眼神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恭敬、热切甚至讨好的“敬佩”。胡清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徐总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丝程式化的笑意，声音不高却自带分量：“各位大师客气了。摄影，我也算个爱好者，家里器材倒是堆了不少，就是没时间好好钻研。” 这句看似随意的“共同爱好”，像是一剂高效的润滑剂，瞬间拉近了距离，席间响起一片理解而恭维的笑声。

梁大师一挥手，助理立刻捧出精致的茅台酒瓶，为在座的每一位，包括胡清风在内，都斟满了酒杯。梁大师双手举杯，身体微微前倾，面向主位的徐总：“徐总，您百忙之中能赏光出席我们这小圈子的聚会，真是蓬荜生辉！还请您多多指点！” 一场围绕主宾的敬酒仪式正式开始。杯盏交错间，气氛看似热烈融洽。清风也随着大流起身敬酒，与邻座交换着名片，手机扫着新加的微信二维码。然而，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主位附近低语的关键词——当梁大师又一次向徐总敬酒时，胡清风清晰地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说：“……徐总，您看去年那个工程，还有八百万的尾款，流程上是不是……？”徐总抿了口酒，神色不变，只淡淡回应：“嗯，这事我记得。我待会儿给财务总监打个电话催一下。”

胡清风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位置。饭局的真实轮廓，此刻在他心中已无比清晰。这哪里是什么摄影交流？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以艺术为名、行利益交易之实的公关秀。自己，连同其他几位“影友”，不过是这场秀中烘托气氛、抬升主角身价的背景板。一股被利用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但他看向正红光满面与徐总交谈的老秦局长，强行压下了离席的冲动。不能拂了老秦的面子，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坚持。他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耐着性子扮演好这个沉默而识趣的“影友”角色，仿佛灵魂抽离，冷眼看着这场浮华的表演。

宴席终于散场。梁大师的助理动作麻利地给每位来宾递上一个制作精美的礼品袋，笑容可掬。胡清风机械地接过。袋子入手，分量不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袋口露出的东西：一本装帧豪华、封面是巨大冰川的《梁XX南极摄影作品集》，以及一张印刷精美的、面值两百元的连锁咖啡店礼品券。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充满了尖锐的讽刺意味——一边是象征艺术追求与巨额投入的南极远征成果，一边是赤裸裸的、衡量出场价值的廉价劳务费。

胡清风提着袋子，指尖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这分量不仅来自纸页和卡券的重量，更来自今晚这场精心编织的幻梦破灭后，沉淀下来的、冰冷而油腻的现实尘埃。他与老秦局长匆匆道别，老秦拍了拍他的肩，眼神里有些许复杂的情绪，但未多言。清风转身融入酒店外璀璨却疏离的夜色中，手里的礼品袋，像一个无声的嘲笑，沉甸甸地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