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里的1983年的芒种节

静水流深

记忆深处里的1983年的芒种节

记忆的涟漪总在某个蝉鸣渐起的午后泛起，1983年是农历癸亥年，那年的秋天我离开故乡应征入伍来到广西南疆戌边卫国。

1983年的芒种，是泰安市东平县接驾山乡接驾山庄农历四月庙会后的第一个农时节气，像一缕浸着麦香的炊烟，在岁月的深处袅袅升腾。推开老宅的木窗，望见金黄的麦浪从地平线汹涌而来，仿佛大地铺开了一幅流动的金色绸缎。麦穗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沉甸甸的穗头压弯了麦秆，微风掠过，麦浪便似万千金箔在阳光下翻涌，簌簌声如大地在絮语。远处的山峦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的轮廓像是被麦香熏染出的水墨画卷。蝉声裹挟着初夏的热风扑面而来，祖母的竹篮已挂上肩头，篮中麦粉新磨的香气与艾草青翠的汁液，在晨光里交织成独有的节气密码。竹篮的缝隙间渗出细碎的麦粉，沾在衣襟上，竟像是撒了一把星星的碎屑。

总难忘跟随父亲下田割麦的场景。晨露未晞的麦田里，露珠缀在麦叶上，像一粒粒晶莹的珍珠。镰刀在晨露中泛着银色的寒光，刀刃被父亲磨得锋利，握在掌心时能感受到木质柄上岁月留下的粗粝纹路。我踮着脚尖模仿父亲的动作，却总因握不稳镰刀而笨拙地挥舞。麦秆被割断时，簌簌声如蚕食桑叶，麦穗坠落的瞬间，麦芒刺在掌心，细小的红痕如羞涩的朱砂痣。父亲佝偻的脊背却似一道倔强的山脊，在麦浪中起伏耕耘。他的草帽被汗水浸透，边缘垂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滴落在泥土里，溅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汗水沿着脊梁滑落，浸湿了衣襟，也浸湿了脚下的土地。偶尔有野兔从麦丛中窜出，惊起一片扑棱棱的鸟鸣，父亲便抬头望天，眯眼笑说：“今年的麦子，准能喂饱三冬的麻雀。”

日头渐高时，母亲挎着陶罐送来麦仁粥。陶罐是祖辈传下的粗陶器，斑驳的釉色里藏着无数饭食的余香。罐身用粗布裹着，布上浸着草汁的青痕，走动的田埂上，陶罐与布巾相触，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大地在低吟。掀开罐盖，甜糯的粥汤腾起袅袅白烟，新麦的香气裹着野艾的清苦，在鼻腔里盘旋。粥汤入口即化，舌尖触到绵软的麦仁，竟似嚼到了阳光的温度。母亲蹲在田埂边，用木勺舀粥的动作轻缓如抚琴，她鬓角的银丝被风撩起，与麦浪的金色交织成一片。不远处，焚烧艾草堆的青烟袅袅升起，烟熏气息中带着草木的焦香，那是祖辈流传的驱虫咒语，也是丰收的古老祷告。烟雾弥散时，偶尔可见蜻蜓掠过，翅膀沾了烟灰，飞起来竟似拖着一条淡青的尾迹。

村口晒谷场上，麦垛堆成小山，金黄如秋日的山峦，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垛顶的麦穗被扎成尖角，像一座座小小的金字塔。孩童们将麦秸编成草帽，指尖灵巧地穿梭，金黄的麦秆在掌心翻折，编出的草帽缀满细碎的麦壳，戴在头上，仿佛将整片麦田的欢笑都扣在了头顶。攀上垛顶俯瞰原野，风起时，麦浪层层叠叠，如万顷波涛，惊飞田埂边啄食的麻雀。那些麻雀扑棱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灰色的弧线，啄落的麦粒坠入草丛，竟像撒下了一串金色的星子。晒谷场的边缘，几棵老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树荫下零星散落着几块青石板，石板上还留着去年晒豆时留下的斑驳痕迹。

待到夕阳西斜，邻家的大娘和婶婶们推起石磨。青石头磨坊的墙根爬满青苔，石磨的圆盘厚重如岁月，盘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是年轮一圈圈镌刻的密码。新麦在齿缝间碾出细雪般的粉末，带着阳光的温度，落在竹筛上簌簌轻颤。阿婆们弓着腰，手臂推着磨盘，粗布裤脚沾满麦粉，每推一圈，便哼一声悠长的号子，声音与磨盘的吱呀声交织，仿佛一首古老的农事歌谣。竹筛筛麦时，粉末从筛孔漏下，如细沙流泻，落在粗陶盆中，堆成一座小小的雪丘。孩童们趴在磨坊的木窗边，偷抓一把麦粉撒向空中，细粉在夕阳里折射出点点金芒，恍若一场微型的黄金雨。

暮色染透鲁西南的村落时，炊烟在青瓦屋顶上盘旋，如灰白色的纱幔，将黄昏的光晕晕染得愈发柔和。灶膛里的火舌舔舐铁锅，新麦烙成的饼在油光中滋滋作响，热气裹着麦香窜出灶台，熏得人眼眶湿润。饼的外壳酥脆如秋叶，咬开时，麦粒的清香裹着温热在舌尖绽开，层次分明——外层焦香，内里绵软，舌尖触到未碾碎的麦粒，竟似嚼到了整片麦田的呼吸。大人们围坐院中，粗瓷碗里的麦茶泛起琥珀色的涟漪，茶面浮着几片艾叶，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却甘甜如蜜。谈笑声里飘着对年成的期许，二叔说起今年麦穗比往年更沉，三婶笑言磨出的面粉定能做出三十笼馒头。而我们追着萤火虫在麦场奔跑，萤火的光点忽明忽暗，似坠落的星子，又似麦魂在夜色中嬉戏。月光将麦垛镀成银白色，虫鸣与星子一同坠入沉睡的田野，偶尔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惊醒了夜风中的麦香。

而今行走于钢筋森林，面包房飘出的麦香虽浓郁，却再难寻得那混合着泥土芬芳与汗水咸涩的温热。超市货架上的麦饼整齐如工业图纸，却缺失了石磨转动时齿缝间迸发的生机。但每当夏风卷起蝉声，我仍能看见那片翻滚的金色麦海——父亲的镰刀在光影中闪烁，刀刃划过麦秆的瞬间，露珠坠地，溅起微小的光斑；母亲的粥罐在田埂上冒着白烟，热气与艾草的青烟缠绕，织成记忆的经纬；孩童们的草帽缀满麦壳，在垛顶的欢笑里，麻雀扑棱着翅膀，飞成一片流动的银灰。那些被芒种节定格的时光，早已化作田间不灭的萤火，在异乡的夜色里悄然闪烁，永远温暖着游子的心。窗外的霓虹再璀璨，也不及那盏陶罐里升腾的炊烟，温暖而明亮，照亮了归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