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季节

王家顺

<p class="ql-block">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儿时的芒种季节,总是如影随形般植入脑际。</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催工的喇叭声还没响透,父亲已在自留地插完两垄薯藤。东方的鱼肚白刚漫过田埂,他直起腰时,后腰的破布衫被露水浸得挂在脊梁上,裤脚卷着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可等他扛起锄头往生产队赶时,总有余钱户叉腰的影子早早映在村口的老樟树下,白眼像针一样扎过来:"又顾自家那三分地去了?老缺钱户,一大家年年吃白粮,队里赶工总是不积极!"</p><p class="ql-block"> 家里八个孩子的碗,像八只张口的小雀。最小的妹妹在那年芒种前后总哭,小脸黄得像晒瘪的麦穗。母亲把红薯干磨成粉熬粥,勺柄在锅里搅出的圈,总比往常多转三圈——想让稀汤挂住更多粉渣。父亲从生产队下工回来,顾不上喝口热水,就猫腰钻进自留地割薯藤,镰刀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光,惊起的蚱蜢蹦到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有次我看见他蹲在藤架下喘气,手里攥着把刚掐的野菜,指尖被藤刺扎出的血珠,滴在野菜的绒毛上。</p><p class="ql-block"> 收麦的正午最熬人。父亲在生产队的麦田里割麦,日头把镰刀烤得发烫,他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瞅着西边山坡上的自留地——那里的麦茬还没翻。有回趁歇息的空当,他揣着两个干硬的窝头往家赶,想翻半垄地,却被队长撞见,工分簿上狠狠划了道:"顾私废公,扣1分工。"父亲低头搓着衣角的泥,喉结在晒黑的脖子里滚了滚,没作声。回家路上,他把窝头掰了一半给跟在身后的我,自己啃着干硬的另一半,碎屑掉在补丁裤上,被风吹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那天,天正下着芒种的雨。我放学回家,母亲抱着小妹发烫的小身子往大队卫生室急促地跑去,父亲在自留地里插最后一垄薯藤,雨水混着眼泪砸在藤叶上。等他赶到卫生室,小妹早已断气,只看见母亲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妹妹还没能穿上的小布鞋,鞋面上还留着母亲连夜绣的小薯花。那天晚上,父亲在自留地坐了一夜,雨停时,他把新插的薯藤挨个儿摸了一遍,指腹的老茧擦过藤叶的绒毛,像在抚摸婴儿的头发。</p><p class="ql-block"> 后来每逢芒种,父亲总在天不亮就去自留地。他插藤的动作比从前慢了些,手指摁进湿土时会微微发抖。有次我帮他递藤,看见他后颈新添的白发,像未割净的麦茬。母亲在旁边补藤,嘴里念叨着:"多插些,孩子们冬天有红薯吃。"她的围裙兜着湿土,走一步掉一些,像撒落的叹息。远处生产队的喇叭响了,父亲直起腰时,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把眼睛,然后扛起锄头往大田里走,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长到能盖住自留地里,那垄再也长不出红薯的空土。</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1998年芒种节后不久去世,母亲也在2008年“吃新节”去世。 如今老屋早已被“退宅还耕”,自留地早已被“退耕还林”,父亲的锄头在家中不起眼的角落早已锈迹斑斑。而每当芒种的雨落下来,我总看见他在晨雾里插藤的背影,听见母亲熬粥时,勺柄刮过锅底的沙沙声——那些在生产队喇叭里上工的吆喝与自留地之间奔波的晨昏,那些被工分簿划掉的叹息,都随着父母和小妹坟头的草,在岁月里疯长。而田垄间的每一粒泥土,都记得曾经有个父亲,在星辰未落的清晨,用带血的指尖,在贫瘠的土地上,摁下关于生活的全部指望。</p>